第五十二章滅佛的發端

作品:《龍戰野

    有位官人夤夜來訪魏文成,魏文成延入室內細一打量,就見此人頭戴烏紗便帽,身穿圓領窄袖絳紗衫,腰系蹀躞帶,足登牛皮靴,胡服打扮。再往臉上一瞧,魏文成不禁吃了一驚:「如何是爾?!」

    原來此人方面大耳,留著短須,這張面孔熟到不能再熟了,正是當年魏文成從太湖北上,前往邯鄲拜謁慧可途中,在南兗州胡氏莊院中所遇見過的那個元嵩和尚!當然啦,此人如今蓄起鬚髮,穿著俗人衣冠,應該是已經脫離釋門啦。

    就見元嵩微微一笑:「久不見師兄之面,心甚渴念,不期於長安重會也。乃不欲與下走坐談否?」

    魏文成聞言,趕緊施禮,就扯過一張高枰來,請元嵩坐下——他自己則返歸榻上,二人正面相對。坐定之後,魏文成先開口了:「尊駕今如何稱呼?」你肯定不叫元嵩了,我也不能再跟從前那樣稱呼你為「師兄」,究竟你如今是什麼身份,什麼俗名,先分說明白了,咱們才好敘舊。

    元嵩淡淡笑道:「吾仍名元嵩也,然復俗姓……」中國人不分少長、良賤,全都有姓,可能這在這時候的世界上都屬獨一份兒;但是就理論上而言,僧侶拋棄俗世家庭、親眷,卻不該有姓。所以佛教入華以後,其習慣因應中國風俗做了一定的修正,假裝僧侶也有姓,姓「釋」——全體僧眾,皆拜釋迦,則不姓「釋」還能姓什麼?故而若論全名,昔日的元嵩和尚就是釋元嵩,魏文成則當被稱為釋文成……啊不對,是釋道信。

    元嵩說了,我仍以昔日法號為名,但是復歸俗家姓氏,俗家姓衛,如今我叫衛元嵩。魏文成心中微微一動,直截了當地問他:「閣下今已於周國為官乎?蜀郡公是閣下長官?」衛元嵩笑一笑:「不敢,區區在下蒙天子垂青,受封蜀郡公之爵。」

    魏文成不禁又吃一驚,說你怎麼能夠在短短几年內就混到天子身邊兒去的,還竟然得授郡公之爵?你這爬得可挺快呀。元嵩笑道:「以師兄之能,若求宦途,名爵必不在區區之下也。」

    說著話就開始簡單介紹自分別以來,自己這些年的奮鬥歷程。衛元嵩原本的計劃,是西行長安,干謁權貴,提出整頓佛教界,沙汰那些打著佛教旗號到處招搖撞騙的所謂「高僧大德」,那麼既入長安之後,該當怎麼謀求晉身之階呢?終究他不是什麼名山大剎出身,也沒有知名高僧為師,乏人紹介,雖說在佛學上略有所長,擱在這個佛教信仰如日中天的時代,卻也很難脫穎而出。

    好在衛元嵩自有異能,可以探人**,他就利用這一手段,開始在長安市井中幫人算命。算命從來分兩部分,一是算過去,二是算未來。人們都想要預知未來,以便趨吉避凶,但未來既然還沒有到來,並且還可能改變(否則就沒有趨避一說了),那自然就給了騙子們很大的發揮餘地。未來不足恃,要想證明這位算命先生不是騙子,起碼還有點兒本事的,反倒要看算過去,而對於過去來說,衛元嵩自能一語中的。

    所以他很快便聲名雀起了——雖說算未來未必能有多准,但衛元嵩遊行天下,見多識廣,各種騙子伎倆知道得太多啦,再利用算過去的準確性給人造成一定的催眠效果,小試牛刀,便可大獲全勝。在市井間名聲響亮之後,自然會有權貴找上門來,於是衛元嵩在長安城內的地位也步步而高,所能夠接觸到的供養者的身份也節節攀升。

    最後,衛元嵩終於巴結上了他一開始就瞄準的某位貴人,那就是——北周權臣、大冢宰、晉國公宇文護。

    衛元嵩本想利用宇文護來達成自己的目標,只可惜宇文護過於篤信佛教——算命先生多了,估計他之所以看重衛元嵩,很大一個原因在於衛元嵩本是佛教僧徒——對於沙汰冗雜的請求始終不置可否。衛元嵩催得急了,宇文護就說:「彼等雖無法師之能,然誦經向佛,亦必有可用之處也。」還問衛元嵩,說我要是把別的和尚都趕走,光留下你一個,你能夠達成我的要求嗎?

    「問法師,獨從汝學,可得長生乎?」

    衛元嵩老實回答:「不能。」

    「舊有罪愆,可得贖乎?」

    「不能。」

    「煩惱雜念,可得消乎?」

    「不能。」

    衛元嵩說了,您想到得道成正果也好,想要排除掉俗世煩惱也罷,那都得靠自家虔心修行,我再怎麼教你,你卻不聽,只知道念經拜佛,那終究是沒有用的——「如水中撈月,鏡里摘花也。」


    宇文護說我管理著那麼大一個國家,哪有時間和精力跟法師您似的出家修行?別的和尚可說過了,只要念經向佛,自然煩惱漸消,只要布施沙門,自然可贖罪愆,即便不能長生,也能夠保證輪迴一個好去處。你讓我把他們全都沙汰了,可是你又不能幫忙解決問題,這究竟是何居心啊?「得無黨同而伐異耶?」

    這麼一鬧,兩人的關係逐漸疏遠,衛元嵩灰心失望之下,就想要甩袖而去,卻三不知撞上來一個道士,給他指點了另一條光明大道。

    這位道士名叫張賓,他跟衛元嵩頗有相似之處,二人的理念可以說是殊途同歸。衛元嵩惱恨滿地都是打著佛教旗號的騙子,張賓也憎惡那些打著道教旗號的妄人,都想要找機會搞一場轟轟烈烈的宗教改革。當聽說衛元嵩多次勸說宇文護沙汰釋門,反遭疏遠之後,張賓就找上門來,對他說:「晉公將六旬矣,自以為誦經布施,可得長壽,遂為豎子所欺。然煩惱纏身者,其壽真可久乎?況兼權傾一時,更易二主,又不肯踐極,誠恐欲為霍光而不可得也,不測之禍,須臾之間。法師欲附其行事,然沙砌之城,乃得恃乎?何不另覓金城湯池,可做事業?」

    衛元嵩問你說的「金城湯池」是指誰啊?張賓就說了:「今上聰明睿智,宏圖沉毅,今雖祭由寡人,而必有去背後芒刺之日也……」他暗示皇帝宇文邕有除去宇文護的打算,說那才是搞宗教改革最佳的依靠,希望衛元嵩可以跟自己一起去輔佐宇文邕。

    衛元嵩請張賓安排一個機會,讓自己遠遠地望了宇文邕一眼,就此下定決心,改投到宇文邕門下。可是宇文邕跟宇文護不同,他是比較傾向於道教的,對佛教相當不感冒,所以衛元嵩就不方便再以沙門形象隨侍其身邊啦,乾脆脫下僧袍,還為俗人,隨即上書斥罵當世佛徒之狂妄、肆虐,有害國計民生。這一來正中宇文邕的下懷,當即封官賞爵。

    當然啦,政權都掌握在宇文護的手中,宇文邕不可能給衛元嵩什麼高官要職,只能賜他空頭爵位,但是短短數年間就加封至蜀郡公,那也算是空前絕後的奇蹟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因此衛元嵩收穫了不少羨慕嫉妒乃至痛恨的目光,加上他本為和尚,卻搖身一變,大罵僧徒,都中僧侶和信眾全都厭惡他,雖然動搖不了他的地位,卻可以噤口不提,乾脆當這人不存在。

    ——所以魏文成在陟岵寺里打聽「蜀郡公」的根底,才沒人願意跟他說實話。

    衛元嵩把自己這些年的經歷幾乎是合盤托出——當然啦,對於宇文邕有剷除宇文護想法一事,自然必須隱去,但以魏文成的聰敏,猜也猜得到啊——完了就問魏文成,說師兄你雖然不象我這麼激進,但對於目前佛教界的現狀也是很不滿的,既然如此,你又為何要來長安淌這趟混水呢?

    魏文成心說我不是對什麼現狀不滿,我雖然因緣際會成了沙門,其實對整個佛教都不怎麼感冒……要不是這個世界神神怪怪的,誰會想著出家修行啊?當下回復衛元嵩說:「師命難違也。」隨即就把自己這些年的遭遇也大致敘述了一遍。

    衛元嵩說了:「吾今請天子詔,以辯論定三教次序,本為貶佛斥道也……」宇文邕想要打擊道教,阻力很大,想要打擊佛教,宇文護那兒就第一個通不過,所以衛元嵩才獻計搞這麼一場辯論大賽,一方面這事兒宇文護不會阻攔,相反還樂見其成——當然啦,宇文護肯定篤信佛教能拿第一——同時只要安排得法,自然能夠趁機打擊釋、道二教的聲望,只要讓他們輸就成了。

    衛元嵩和張賓都相信,真正有道德、有能為的修行者是不會來淌這趟混水的,來的必然都是些名利之徒,想要拿捏他們很方便。別的不提,只要衛元嵩探出對方**,加以要挾,你在辯論會上還敢輕易出頭嗎?所以衛元嵩既不解,也鬱悶,魏文成你是幹嘛來了?你的本事我清楚啊,我又拿捏不住你,你若是突然間冒出頭來,那不就破壞了我的大計了嗎?

    他話說得很委婉,但魏文成很快就明白了對方的用意,當即笑道:「閣下此來,得無勸吾歸乎?」衛元嵩用期待的眼神望著他:「可得歸歟?」魏文成並不回答,卻突然間轉換話題:「今晝長街之上,指使官人慾捕吾者,得非閣下歟?」

    衛元嵩仗著自己跟魏文成的老交情,倒是直言不諱:「正是區區。」他說我就是為了挑事兒,先派人煽動閒居寺僧去跟你們爭道——二寺相爭,由來已久,魏文成不清楚,衛元嵩想要打擊佛教,這些信息是肯定要拼命搜集的——引發騷亂,然後就希望派官兵將兩寺僧眾一併拿下,一方面減少幾個參與辯論大賽的佛徒,另方面也抑壓佛教的聲望。「惜乎,師兄妙語,斷吾之念。」

    魏文成又問了:「閒居寺僧如何?」

    衛元嵩回答道:「已盡數擒下矣。」說著話笑了笑,說我這倒是無形中幫了你們少林寺一個大忙了,只要我把那老住持拘押個一年半載的,即便不判罪,閒居寺也必然勢力大損,從此少林寺在嵩山一帶再無敵手。

    隨即他繼續詢問衛文成:「若師命難違,師兄不肯即歸,可得緘口而不言乎?」

    魏文成幾乎是脫口而出:可以啊,但你能給我什麼好處呢?想一想這麼**裸地想跟對方交易,實在有**份,再說了,自己又不想當官,要好處也沒啥用啊。於是沉吟少頃,對衛元嵩說:「巧言欺人,妄語惑眾,此小事耳,但佛真在,自然沙汰,何勞閣下憂思?然僧道之屬廣占田地山林,坐收奉養,是虐民也;不勞而食,租稅不出,是弱國也——閣下今為朝官,所當慮者,唯此而已。」

    衛元嵩聞言大喜:「師兄果然是真佛子,一語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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