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作品:《鸞泣

    衛離走了,楚鸞一個人坐在院中的桂花樹下,靜靜地細數樹上的葉子。可每次她數了不到一會兒就會變得煩躁,於是將之前數過的數字全部清零,從頭數一遍,這樣周而復始,她心裡那點鬱悶沒有因為這樣無聊的方式而淡去或者消解,反而愈演愈烈。她的胸腔內像是裝著一頭可怕的火獸,橫衝直撞著,試圖從她的假面下逃脫。

    林九邁進院子裡,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她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勁,她不像知夏那樣從小侍奉過楚鸞,甚至在衛離成親之前,她對楚鸞的印象也不是太深刻,只聽石三哥說過,她是主子的心上人。

    「王妃。」林九出聲打斷了楚鸞的無聊行為,「鎮北候來了,正在前廳等著見您。」

    楚鸞已經許久沒聽見鎮北候三個字了,她以為成親之後便再不會來往了。

    「知道了。」

    她還是去了,或許她可以猜到一點楚旭前來的目的,但她心裡還是隱隱期盼著,他來這裡只是為了看望一下她,哪怕只是問一句近來無恙也好。

    前廳里,楚旭背對著站在那裡,他的背影已經不如以前那般寬厚健壯,時不時的還會發出一兩聲咳嗽,頭上的白髮也多了不少。

    「侯爺,王妃來了。」林九提醒道。

    楚旭回過頭,父女倆相顧無言。

    楚鸞遣散屋裡的人,待整個屋子裡只剩下他們二人後,她才開口詢問:「父親怎麼來了?」

    面對楚鸞的冷漠,楚旭也似乎並不那麼在乎了,他屬意讓楚鸞先坐下,二人坐下再談。

    父女兩人依舊是一個坐主座一個站著,只是和以前在侯府不一樣的是,二人的身份對調了而已。

    「你前些日子小產,又在宮中靜養,我也沒機會問你,今日趁著王爺不在,我是來問一問那日你小產的事情的。」

    聽到楚旭的一番話,楚鸞的心跟著往下沉了沉,她極力忍耐著什麼,唇角露出一個恰如其分的微笑,「父親有話不妨直說。」

    楚旭深深看了她一眼,良久,又失望地收回目光,「我知道你以前受過許多委屈,你心裡有怨、有恨,但我始終相信,你本性不壞,即便你行事有失偏頗,可從未做過敗德之舉,今日你告訴我,你小產一事真的是皇后所為嗎?」

    楚鸞沒有回答。

    他接著說,「你老實說,你那日從無憂宮出來,故意找皇后攀談,是不是為了利用這個孩子來達到自己的某種目的?!」楚旭說著說著,情緒有些激動,又彎腰咳了好一陣,氣剛喘勻,又繼續指責楚鸞的過錯,「昨日在詔獄,我知曉你是去阻止秦鳶的,可你告訴我,花千樹和那屋內十幾人的死是不是和你有關!」

    楚旭緊盯著楚鸞,後者也不甘示弱地回望著對方,「這件事情宮裡許多人都知道,那火是翠兒放的,林家十餘人身上的傷口是花千樹弄出來的,和我沒有半分關係。」

    楚旭不相信,厲聲質問她,「可那扇門分明是被人從外面鎖住的!你敢說這不是你乾的嗎?」

    「我實在沒想到,你今日竟會變成這樣,你害死那麼多人,如今還不知悔改,一味推脫責任,冤枉好人,早知早知如此,當初」

    「您又後悔了是嗎?」楚鸞騰地站起身,抬起頭和楚旭對視,眼中的怒意翻湧,「您還是覺得,當初根本不該生下我是嗎!」

    楚鸞本知道不該這樣,這一點也不像她,可她還是控制不住,她控制不住發脾氣,她有太多的怒火沒處發泄,就趁著今日一吐為快,「為什麼,為什麼每次見面你都在責怪我?你總是替那些毫不相關的人討公道,你替阮茜妍討公道,替葉家八竿子打不著的旁親左戚討公道,甚至連花千樹死了你都要問責於我!他們死了就死了,和我有什麼關係!我知道阮茜妍是無心的,可我有什麼辦法?是翠兒在眾人面前指認的她,給她定罪的是皇上!難道你要我跟所有人說,不是的,不是阮茜妍做的,這一切都是秦鳶和陛下為我設下的圈套嗎!」

    楚旭聽到最後一句話時,臉上的憤怒轉變為震驚,簡直不敢置信,「你,你說什麼?」

    楚鸞自嘲一笑,側過身,背對著楚旭,輕聲道,「父親啊,您這樣聰明的人,難道也沒看出來,陛下他已經在慢慢變成一位真正的君王了呢,陰晴不定,多疑多思,朝中多門閥貴族,可這些人以前大多是跟隨過慕容修和慕容煜的,他怎麼可能會安心地用他們呢。永安王府是第一個他要剷除的對象,接下來又會是誰呢?」

    慕容瑾一登基,就立了阮茜妍為貴妃,而對一直輔佐他的秦家,只是封了她一個貴妃。這看似對國公府是何其殊榮,但細想一下,國公府這些年並沒有明確站位過慕容瑾,甚至在當初樓蘭之禍一事上,和慕容瑾結下過梁子,封阮茜妍做皇后,只不過是抬得越高,摔得越重罷了。

    「父親,如果你真的想保住國公府,就不要再插手了。」


    她雖然這樣勸告,但她知道,楚旭是絕不會坐視不管的,就憑著當初對阮清的虧欠,阮家的事,他得管一輩子,有時候楚鸞都替他覺得累。

    「可是你跟隨陛下多年,後來又是你不惜一切代價助他登基,他為什麼」楚鸞失去的那個孩子,也是他的外孫,說不恨是不可能的,楚旭這輩子都沒享受過真正的天倫之樂,在得知楚鸞有了孩子之後,他也高興得好幾日睡不著覺,他倒不是想憑藉這個孩子來修繕他與楚鸞之間的關係,他只是覺得,有了這個孩子或許能夠讓楚鸞高興一點。

    這一點楚鸞也不太清楚,若是因為忌憚衛離,可她肚子裡的孩子不足三月,又能有什麼威脅呢?

    「這件事情,王爺知道嗎?」

    楚鸞深吸一口氣,似乎有些疲乏了,她揉了揉眉心,「他不知道,而且這個孩子,我本來就沒打算留。」

    此言一出,楚旭直呼你瘋了,「那可是你的親生骨肉!」

    「那又如何!」楚鸞眼中也有淚花閃動,可她的心卻沒有絲毫動搖,「他只會成為我的累贅,與其生下來被自己的親人厭棄、憎恨,不如從未出現過。」

    話音未落,門口處傳來一聲響動。楚旭父女循聲看去,衛離不知何時逆著光站在門外,他手死死抓著門框,手上的青筋因用力而突起,眉目間亦有陰雲密布。

    楚鸞心裡咯噔一跳,她不知道衛離什麼時候回來的,也不知道他聽了多少,但看他現在的神情,似乎都不重要了。不知是不是對他的虧欠太多,楚鸞竟下意識想要過去向他解釋,可她僅僅是邁出一步,又收了回來。

    解釋什麼呢?楚鸞不覺得自己有錯,她可以用這個孩子換得慕容瑾對她的愧疚,天子的愧疚之心,是她將來談判時最大的籌碼,若真到了那一天,她可以藉此保住很多人的性命,這是最划算的。

    她站在原地,看著衛離轉身而去。

    楚旭倒是想要追上去說些什麼,可他身份尷尬,自從楚鸞成親後,鎮北侯府和永寧王府就沒有往來過,他和衛離還從未以岳丈和女婿的身份說過話。

    他只能回頭勸楚鸞,「這件事你做的太過了。」他本還想勸楚鸞跟衛離好好解釋一下,哪怕哄一哄,不要生了嫌隙才好。

    可楚鸞僅僅是聽了前半句,那無處發泄的怒火再一次被激出來,「我的事情與你無關!」她之前好不容易平復下來的情緒再次被退至崩潰的邊緣,開始口不擇言起來,「我和鎮北侯府早就沒有關係了,與你更是沒有關係了!我叫你一聲父親,不過是顧著幾分以前的情面罷了,你不要總是做出一副長輩的樣子來訓我、逞威風!」

    楚旭想要解釋,「我只是不想看見你和王爺不好,為父是在關心你」

    「你早不關心晚不關心偏偏這個時候來關心!」從前種種如走馬燈一般在腦海里浮現,有些甚至只是一閃而過,也被楚鸞精準拎出來,「我一個人遠赴江南的時候你怎麼不關心?我回京城被吳用陷害的時候你怎麼不關心?我被慕容修欺辱的時候你怎麼不關心?我在外面幾次生死邊緣時你怎麼不關心?」

    「自我成親以來這麼久,你怎麼不關心?怎麼阮茜妍一出事,你就要特地來我府上關心關心?!」

    楚旭答不上來,他對楚鸞,確實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

    「我有時候真的懷疑,阮茜妍才該是你的親生女兒。」楚鸞的尾音微微顫抖著,眼角的淚和著苦楚一起滴落下來,「父親,你知道每一次你為了阮茜妍而不顧我的時候,我心裡都在想什麼嗎?」

    「我總會想阿娘,我幻想阿娘如果在世,她知道你對我不聞不問,而對阮茜妍這麼好,她是會責怪你還是同你一樣?」

    楚旭沉默不語地看著楚鸞,他滿是滄桑疲憊的眼裡包含了太多楚鸞看不懂的東西,一張嘴張張合合十餘次,最終還是選擇緘口不言。

    「父親,其實這麼多年,我除了怨恨你以外,我也是怨恨著她的。」楚鸞口中的她不是阮茜妍,而是阮清,「如果她沒有那麼早離我而去,或者她當時舍下我,保全了自己,我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這些事,如果不是楚鸞今日被逼狠了,主動告訴他,恐怕楚旭永遠都不會知道,楚鸞心裡也是怨恨著阮清的。

    「父親,你真的有一日把我當做過你的女兒嗎?你有一刻因我的降生而高興過嗎?」

    楚旭回府的路上,腦海中一直浮現著楚鸞問這兩個問題時的神情,怨恨、失望、痛苦,還有一絲解脫,仿佛不管楚旭的回答是什麼,她都不打算追究了。

    但誰也沒想到,楚鸞一輩子也沒等到這兩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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