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揣著這樣的疑惑，黃天佑脫掉蓑衣和斗笠，跟在何喜生的後面，鑽進了囚車屁股上開著的鐵門。

    進到裡面，他先將雨具放在了車廂的一角，然後將自己被雨水淋花了的墨鏡摘了下來，在自己的衣襟上擦了擦上面的水珠。

    墨鏡?陰天下雨戴墨鏡？

    對，沒錯。就是墨鏡。

    對此，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會感到奇怪。這不，車廂里已經先上來的三名巡捕就奇怪上了。

    他們中的一人，不等黃天佑和何喜生在車廂里的地上坐穩當（車廂里有板凳，但鑑於囚車是巡捕房的寶貝，他們身上的衣服都濕了，就很自覺地沒有坐上去），就向他們問道：「哎，何二，這就是你那侄子？年輕人很新潮嘛，陰天下雨還戴副墨鏡，呵呵。」

    那人約莫四十多歲，瘦削的臉上布滿青春痘兒消失後留下的小坑。顯示著他也曾經年輕過。

    他用嘲諷的眼神看著黃天佑，以調侃地語氣就這名他眼中傻缺少年的墨鏡問題，向何喜生提出了疑問。

    「老徐，別笑話孩子，他這也是沒辦法啊。因為他自小就有眼疾，怕見光。所以才不得不總戴著一副墨鏡的。」

    何喜生跟這幫人打了十幾年的交道，自然對每個人的脾氣性格都摸得清。他知道老徐這個人，就是那種喜歡說個風涼話兒、俏皮話兒、發個牢騷什麼的愛說愛道的話簍子。

    他自然明白他說這話的意思，是在取笑自己的小侄子。但他不怪他，只是跟他解釋了一句。

    「哦？這倒是我嘴欠了。哈哈。大侄子，別怪老叔啊。」

    老徐倒是個爽快人，知道了黃天佑戴墨鏡不是趕潮流裝十三，也不是腦子有毛病，而是為了保護眼睛，趕緊向他哈哈一笑，承認了自己的錯誤。

    「徐叔，沒事兒的。誰叫我這墨鏡戴的不是時候呢。」

    黃天佑朝腦後收攏了一下自己濕噠噠的長頭髮，將墨鏡重新戴上，向老徐擺了擺手，臉上做出無所謂的表情，大度地說。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這副表情還有這大度的語氣都是刻意裝出來的。

    像所有的殘疾人一樣，當別人提及他的疾患時，他的心裡總是很不舒服的。

    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誰叫他五年前從自己的世界莫名其妙來到這裡，並擁有了這副叫黃天佑的少年的身體後，眼睛就出了這樣的問題呢。

    五年了。他還記得，當時他正在一所小學上五年級。和所有的小學生一樣，他每天的生活，除了上課寫作業，就是打電子遊戲。

    那一天，當他又一次躲在被窩裡背著父母打一款叫做某某農藥的遊戲時，可能是遊戲打得時間太長了，也或者是他自己將手機屏幕的亮度調的太高了。他打了幾把之後，感覺眼睛裡就像進了沙子一樣，不舒服了起來。

    伴隨著鑽心的疼痛，他眼裡嘩嘩地流出了大把的淚水。

    他嚇壞了，就想著起來去叫自己的爸媽給看看是怎麼回事兒。

    雖然，那樣一來他們就會知道自己躺在被窩裡打遊戲的秘密了。但事到如今，眼睛出了狀況，他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因為急切，他骨碌一下從床上爬起來，就穿上拖鞋朝臥室外走去。

    然而，他忘了一件事，就是現在他的眼睛跟從前不一樣了。不應該急匆匆地走路的。

    因此，他在剛走出兩步之後，就被床角給絆倒，撲通一下摔在了地上。

    這一下摔得很重，當時他就覺得腦袋「嗡」的一下就失去了知覺。

    等他再次睜開眼睛時，便看到了一個充斥著各種光芒的過於耀眼的世界。

    這個世界的一切都仿佛在發光，以至於這個世界被投射進他的眼睛裡後，變得讓他的眼睛難以分辨它的模樣兒。

    「我這是在哪兒？」

    他捂著自己被光線刺痛的眼睛向四周問。

    「天佑，我的乖乖，你醒了？謝謝老天爺保佑。我兒子終於平安無事了。」

    他的疑問發出，一個女人充滿喜悅的聲音顫抖著在他耳畔響起。

    接著，他便被一個人給抱在了懷裡。

    那個懷抱溫暖而柔軟，帶著一股草木的清香，令他瞬間就產生了安全感。

    他的心因此迅速從剛甦醒時的驚慌中安定下來。腦海里也立即閃現出了許許多多不屬於他，但卻有令他覺得無比熟悉的生活畫面。

    當這畫面湧現的那短短的一剎那，他便立刻明白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他不再是他自己了。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那人也叫黃天佑，是這個世界的某一塊大陸上的某個國家裡某個小山村的放牛娃。

    剛剛十一歲的他，沒有讀過多少書，只跟自己本家的一位老先生學過一些簡單的文字，獲得了能夠讀一些文意淺顯的書籍和寫自己名字的能力。

    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割草放牛。

    這一天，他正坐在牛背去山坡的草地。不想牛突然被牛虻給叮了，發了狂，竟然一下將他從牛背上給掀了下來。

    他因此受了傷。被家人抬回家。

    他在被人撬開牙關灌了幾碗草藥之後，昏迷了七天七夜才醒過來。

    但醒過來以後，就從此落下了後遺症。眼睛在白天的時候根本就不敢睜開，一睜開就被各種光線給刺得生疼，流淚不止。

    晚上倒是沒事兒。不光沒事兒，還看得特別清楚。

    甚至，連許多其他人根本就看不到的東西，他都能看得很清楚。比如說，很可能是這個世界所特有的生物，鬼和怪！

    因為，這兩種生物，黃天佑在他所來的那個世界裡，只是聽說過，卻從來也沒有見過。

    當然，這其中的原因他也想過。大概，那個世界也是有鬼怪的。只是因為他的眼睛在那個世界裡沒有出問題，所以看不到罷了。

    這只是他的猜想，對錯就無法判斷了。

    自從他醒來，明白自己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並且轉換了身份之後，他就嘗試著想要回到原來的世界去。但種種努力都失敗了。

    他就此知道，自己只怕是再也回不去了。他只能接受這個世界裡的這個身份，和這個身份所擁有的一切了。這其中，就包括眼疾這種令他痛苦萬分的身體缺陷。

    人們往往都渴望自己與眾不同。但有時候，當他們真正與眾不同了才發現，原來與眾不同是這樣痛苦的一件事情。

    黃天佑就是這樣，當他的眼睛變得與眾不同了之後，便成了家裡的累贅，成了他父母四個孩子中最沒用的一個。因此便遭受了不少的白眼、嘲笑、譏諷。甚至是打罵。

    然而，這還不是最令他痛苦的。

    他最大的痛苦來自於他的眼睛能在夜晚見到非人類生物的能力。

    那些鬼怪，長相醜陋、恐怖、變態。讓人看了一眼就有一種想要尿褲子的衝動。任誰也是不想看到他們的。

    但黃天佑就偏偏能夠見到他們。最開始的時候，他也因此被嚇尿了很多次。

    經常處於恐懼之中，令小小年紀的他不免變得有些神經衰弱。

    那一段時間，他常常整夜整夜的做惡夢，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這令他的身體變得更加憔悴，病態。

    連連尿濕的褲子，整夜不停的夢囈，讓家裡最疼愛他的媽媽為他操碎了心。

    在被整個世界遺棄的時候，有一個始終不離不棄地關愛，這令他感覺到了人世的溫暖。他因此覺得自己得振作起來，學著去接受所有的一切。

    白天不是看不清東西嗎？那我就沒辦法了嗎？他不這樣認為。

    他想起了從前有一次在他原來的那個世界看日食的經歷。當時，為了怕陽光刺痛眼睛，他專門戴了一副墨鏡。

    對，就是墨鏡。這種東西是可以遮擋強光的。

    他想到了它，便對自己的爸媽說，他要一副墨鏡，那樣的話他在白天就可以正常視物，並繼續放牛割草了。

    然而，在這個小山村里，這種東西根本就不存在。他的爸媽甚至連聽都沒聽說過。

    還好，他們隔壁鄰居家有個在外面闖蕩的能人。也就是何喜生。

    他的爸媽便將這件事求到了他的頭上。

    何喜生在收到家裡求助的信之後，托人在洋行里買到了一副黑黑的圓墨鏡，並親自給送了回來。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黃天佑。當他見到這個可憐的孩子，心裡便對他產生了一絲憐憫。這也為今後他幫助黃天佑走出山村打下了鋪墊。

    就這樣，墨鏡有了。黃天佑在白天可以視物了。他又可以去放牛割草，為家裡幹活兒了。大家對他的態度也漸漸好了起來。

    白天的事情解決了，那麼晚上的呢？

    晚上的事情黃天佑是這樣解決的。那些鬼怪不是長得嚇人嗎？他就試著去尋找他們身上的美感，強迫自己不害怕他們。

    一個人故意欺騙自己，騙得時間長了，也會有效的。

    當他這樣做了半年之後，他再見到那些鬼怪時，就一點兒也不害怕了。從此，他不再做噩夢。覺便睡得踏實了。整個人逐漸精神了起來。

    這麼說吧，他漸漸變成了一個擁有不正常眼睛的正常人。跟這個世界某個小山村裡的人們慢慢生活到了一塊兒。直到何喜生回來要挑選一個膽子大，敢跟著他干收屍工作的人那一天，才跟他們分開。

    收屍這種工作對於山里人來講，那就是簡直要他們命的工作，他們怎麼敢去做？他們平時的時候，可是連路過墳頭都要渾身起雞皮疙瘩，腿打哆嗦的。更別說去接觸那些死屍了。

    所以，當何喜生回到村子裡之後，他發現，他基本上就沒有什麼可以挑選的對象。除了一個大家公認膽子大的黃天佑和一個二傻子。

    在傻子和有眼疾的人之間。何喜生當然會做出正確的選擇了。

    就這麼著，到了最後，黃天佑便成了他們蝸牛村第二個離開家鄉的人。

    囚車外的雨還在拼命地下，黃天佑的記憶便隨著這些雨點，點點滴滴地從腦海深處飄了出來，令他再次感嘆自己穿越到這個世界真是件走霉運的事。

    他@媽@的，為什麼倒霉的總是我？他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