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章 白馬陳慶之

作品:《說出來你可能不信

    臨安,夕照山下幽林里,一片精緻雅舍坐落其間,群鳥棲息,發出嘰嘰喳喳的叫聲,反倒顯得分外幽靜。

    竹籬梅樹下,黑衣文人正襟危坐。

    溫婉青衣捧書而讀,是當今鐵血相公王琨去歲所著《庸政十論》。

    嬌俏紅衣在門口百無聊賴的無心養著花。

    一種來自西域的花。

    有個很鬼魅的名字:死亡之花。

    花開時嬌艷無雙。

    花謝時如骷髏,鬼魅至極。

    花生九朵,除居中一朵大紅花燦爛綻放,艷冠全株,其餘八朵皆是含苞待放。

    這是先生最喜歡的花。

    先生說這會是他的人生寫照,這一生於最嬌艷的歲月綻放,然後凋零時便是人生謝幕。

    紅衣卻不喜歡。

    先生是不會死的,先生永遠都是燦爛綻放著。

    連帶著便不喜歡這盆花。

    黑衣文人那雙漂亮至極的眸子,忽然側首看了一眼紅衣手下的嬌艷花朵,目光落在西側,有一朵含苞待放的紫色花蕾,悄然張開了一爿花瓣!

    竟是血色花瓣!

    繼而抬首望西方,那張從無表情的臉浮起一抹詫然。

    淡然哂笑了一聲止水赴火,失策了。

    欽天監,一位佝僂了腰身滿臉老人斑的垂暮老人,閉著眼坐在太師椅上假寐,忽然睜開眼,望著那間只有自己和女帝陛下才能進去的監天房。

    房裡有一顆渾天儀,其上一條金龍旋繞,威武而猙獰,俯攬人間懷抱天下;在渾天儀之旁,矗立一座兩丈見方的水缸,一如這神州版圖,缸水深綠,不見游魚,此刻忽有一條大魚悄然躍出水面,落回水中潛藏於淵。

    老人乾癟的嘴唇嘟囔了一下。

    嘆了句魚龍皆入海。

    旋即又閉眼假寐,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青城山上,徒孫公孫止水走後,一直安靜站在道觀門前望群山的白髮道士,眼角一跳,呢喃了一句屠龍之術卻引魚,少爺,你看見了麼?

    旋即一臉哀戚,然而止水已飛蛾撲火……

    ……

    ……

    君子旗覺得人生好是諷刺。

    君子旗不姓君,姓君子,這是個很詭異的姓氏,大涼戶部的檔案里,天下姓君的不少,姓君子的卻極少,僅江秋州回龍縣一族。

    說是一族,其實也就一家。

    其族譜可考的淵源,大概在建炎南渡之前的百餘年,再之前便無證可考。

    但自己那個酒醉死去的爺爺,以及那個被青龍會亂刀砍死的父親,總是喜歡在就著花生米下著小酒的時候說當年咱們君子家啊,也是和大涼太祖爭過天下的,只是沒打贏趙家而已。

    對此君子旗大抵是不信的。

    燕末帝時,天下梟雄並起,能威脅到黃袍加身大涼太祖的勢力並不是沒有,但沒有一家姓君或者君子,所以爺爺和父親口口相傳的組訓當不得真。

    女帝章國,大涼盛世永安。

    自己作為君子家一脈單傳,本意是想憑著富實家境去讀個功名,如那位鐵血相公王琨一般,宰執天下不比在回龍縣小打小鬧的強?

    君子旗打心眼裡崇拜大涼這位鐵血相公。

    讀書人當如是。

    只是生活給自己開了個巨大的玩笑,原本明年可參加科舉,一甲無望,二甲三甲大概是沒跑的,不曾想這個時候,父親被青龍會所害。

    自己不得不棄文走上父親的老路子。

    但是——

    自己還是自己?


    君子旗忘不了去年,父親被亂刀砍死,自己被捅了十三刀,本來以為人生就要這麼走到盡頭,卻不料意識即將陷入模糊的時候,半醒半昏之間,腦海里突兀起來的闖入了一個人。

    具體來說,是一個看不見卻能感受到的人。

    那個人不高,身形削弱,身披白袍。

    君子旗看不清楚他容顏,卻能感覺到他在笑,儒雅的笑意。

    笑如春風。

    他說,你好,我來了。

    然後瞬間炸裂,自己的意識里仿佛湧現了無數的碎片,無數的記憶瘋狂湧入,身體仿佛即將炸裂,但不久後又恢復如常。

    那人還在腦海里。

    依然看不見,卻能感覺到他。

    他站在那裡。

    自己能感受到他的落寞和不甘,他說,你想不想聽我的故事。

    然後在昏昏欲睡中,自己聽這位看不見卻能感覺到的人說了冗長的一生,也是波瀾壯闊的一生,尤其是七千鐵騎北上、取城三十二座伐兵三十萬而攻克洛陽那一段,聽得熱血沸騰。

    這已非人力。

    君子旗從沒想過,世間有人能做到此等神事。

    然而歷史上並無此等記載。

    那人說完後,依然落寞,許久不做聲。

    而自己的意識也越來越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百年漫長,自己耳旁已經響起眾安堂兄弟的爭論聲,大夫的嘆氣聲,以及母親的啜泣聲……

    那人的存在越來越弱。

    恍惚中,聽見那人一聲長嘆。

    又聽見風鳴馬啾啾,腦海里似有西風來。

    那人仿佛上馬。

    說,我在這裡,你若需要,呼喚我的名,我便來,你若不需要,你依然是你。

    白馬嘯西風。

    那人於腦海里天地間縱馬而去。

    似有聲音響起:吾名陳慶之。

    迴蕩不絕。

    自己在眾安堂兄弟驚喜目光中,在大夫不可思議的愕然眼神里,在母親悲喜交加的淚光里倏然翻身坐起。

    說出來你可能相信,自己死而復生。

    其後,自己帶著三位和父親歃血過的眾安堂叔叔,親自去了江秋州,腦海里不再是迂腐的讀書人條理,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深思奇略。

    江秋州一戰,眾安堂雖只四人,卻如千軍萬馬神出鬼沒,青龍會江秋州的龍頭,那位主簿被自己挑殺於江秋湖畔,又拋屍至青柳江。

    其後更是挑了數處青龍會勢力,讓江秋州的青龍會陷於癱瘓之境。

    而自己行事,竟然無一紕漏。

    那位江秋知州徐繼業明明知道是自己做的所有事,卻偏生拿自己沒有任何辦法,只得出面調停,和銀鉤賭坊大當頭王吉立下約定,青龍會眾安堂從此河水不犯井水。

    其後眾安堂的種種手筆,皆有腦海里那位白馬陳慶之的記憶痕跡在其中——當然,大部分還是自己這些年讀書學來的道理。

    然而君子旗依然覺得很諷刺。

    因為徐繼業死了。

    得到的消息,他死在北鎮撫司江秋房緹騎李汝魚之手。

    徐繼業是位異人。

    諷刺的是,自己如今也算是半個異人,今後恐將面臨北鎮撫司這尊陰影里的噬人凶獸,尤其是沈煉調赴臨安,長陵府西衛十三新任百戶是矩州柳向陽。

    這是個狠辣角色。

    也許,說不準哪一日,北鎮撫司江秋房那個緹騎李汝魚就出現在了回龍縣境內。

    君子旗隱憂,今後眾安堂何以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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