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有疑

作品:《嬌妻手札

    「是我當年糊塗。」顧一岱端起手邊的茶想喝一口, 可是端起來後才發覺雙手竟是顫抖的, 復又放下, 「有一日我吃多了酒, 錯把陳阿若當成……當成了溫顏。事後, 她要我收她為妾, 但是那時候我一門心思地想要與如意和離, 又豈會在那時收她的丫鬟為妾,況且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與她丫鬟苟且,傳出去也不好聽, 因此我威脅陳阿若忘掉此事,並準備給她找個平頭漢嫁了。」

    「然而,此時便出了如意流產之事, 我就把她的事完全拋諸腦後了。」顧一岱憶及當年, 一切的事情開始清晰起來,「後來如意提起陳阿若在外地的遠房表哥來京辦事, 向她求娶陳阿若, 我聽了自是大喜, 趕緊同意了這樁婚事。陳阿若嫁走之前多次偷偷來找我, 我怕被人撞見起疑, 次次不見。最後她嫁走前夕, 曾闖到我面前,向我哭訴,說她做了錯事, 嫁出去必死無疑, 求我顧念情分救她一命。然而我看到如意來了,怕醜事暴露,便命人將陳阿若拖下去了。」

    此時的顧一岱雙目已泛紅,失卻了往日的威嚴,顯出了幾分頹然。當年那樁關於自己的醜事,已不必也不能再瞞下去。

    「過了一陣子,我偶然想起陳阿若說過她嫁出去『必死無疑』,便派了人去探聽她的近況,這才知道她果真死了。她表哥稱她嫁去後便生了重病,藥石無靈幾天就去了。我命人一細查,原來那個所謂的遠方表哥也是偽造的身份。前後一聯繫,便幾乎可以斷定,是如意設了這個局害死了陳阿若。那時候我以為是因為她知道了我與陳阿若苟且的緣故才下此毒手,我心中對她實在有愧,又兼她才流胎不久,正是虛弱之時,我又怎忍心因為一個婢女處罰她。因此這事我便放在腦後了。」

    顧一岱停了下來,靜默了一瞬,才下了結論:「現在想來,如意會對從小陪她長大的貼身丫鬟這般狠心,必定不只是因為陳阿若背著她與我苟且的緣故。一定是因為害死她腹中胎兒的人是陳阿若,她才會下狠手為子報仇。一切都是陳阿若這個賤人從中作梗,她害死了如意的孩子,還嫁禍給了溫顏。如意與溫顏都是無辜的。」

    正廳里一時寂然無聲。

    這樁風流債,便是顧老夫人也不知道的,因此眾人還處在震驚之中,回不過神。

    不過,若果真如此,那麼陳阿若用一石二鳥之計,墮殺展如意腹中孩子,妄圖使她失去挽留顧一岱的最後籌碼,同時嫁禍給溫顏,讓溫顏成為毒婦而徹底失寵,以謀自己伺機上位,倒也是合情合理的。何況,袁嬤嬤還親眼見到她揣著有類似麝香粉的紙包。

    一切好似真相大白。

    連顧時初和顧時明都不說話了。

    娘親終於「沉冤昭雪」,顧時歡卻冷笑出聲:「直到現在,還在偏袒嗎?」

    她並非不信顧一岱所言,時至今日他也沒必要說謊了。只不過他和袁嬤嬤兩人都只看到了當年之事的一部分,拼湊起來終究無法斷定流胎之事到底是展如意與陳阿若合謀還是陳阿若一人所為。

    ——陳阿若奉展如意命令找來麝香粉助其流胎,而後被展如意殺人滅口,也是有可能的。

    真相如何,終究是懸案了。

    她便姑且相信,最初的源頭都在陳阿若,展如意並沒有故意墮殺自己的孩子。

    那麼,展如意便真正無辜了嗎?

    顧時歡朝著顧一岱諷刺地笑了起來:「便是依你所言,展如意對陳阿若下藥一事毫不知情,那麼袁嬤嬤前去替我娘訴冤時,她為何一口咬定我娘就是毒婦?到底是太信任自己的婢女,還是順勢而為?」

    她見顧一岱驀然蹙起的眉頭,心裡泛起一股說不出來的噁心:「我暫且相信她是太過相信自己的婢女了,那麼在她知道真相為子報仇後,為何……為何不給我娘翻案?」

    「展如意明明有無數次說出真相,給我娘洗刷冤屈的機會,可是她仍舊放任眾人冤枉我娘,看著我娘擔著罵名含冤死去……或許,在聽到你們罵我娘是毒婦的時候,她心裡是極暢快的吧!」顧時歡再笑不出來,她已經落淚了,「她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徹頭徹尾無辜的人,是我娘!」

    這樣的道理顧一岱又豈會不懂,但是在他的言辭之間,卻刻意隱去了這點,方才那沉痛的模樣,都顯得那般虛偽。

    多可笑啊,當初他還為了她娘差點與展如意和離,如今,在意識到她娘無辜含冤多年的時候,他卻在絞盡腦汁保全展如意的顏面。

    他真的如顧老夫人、袁嬤嬤她們所說,曾經愛過她娘嗎?

    這愛,未免太輕太廉價了……

    在當初對她娘不信任的那一刻,就已經被他親自摧毀了。

    哪怕尚餘一絲情分,也在後來的日子裡消散無蹤了……

    最後,他看重的、保護的,終究是展如意,而被誣陷的她的娘親,卻連一句抱歉都沒有。

    「你們難道不應該向我娘道歉嗎?」顧時歡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換來的卻是滿室沉默。

    顧時初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顧時明趕緊拉住她,卻被她一把甩脫。

    她狂笑道:「道歉?為什麼向你娘道歉?我娘還失去了她的孩子,誰向我娘道歉?!」

    顧時歡反問:「她的婢女害死了她的孩子,與我娘何干?她要討道歉,去地府里跟陳阿若討去!倒是你們,冤枉了我娘這麼多年,難道不應該說一句『抱歉』嗎?」

    顧時初被質問得啞口無言,她嗤了一聲,卻高傲地將臉撇去一邊,擺明了不會道歉。

    顧一岱眯起了眼睛,顧老夫人悄聲嘆息,顧時明抿嘴沉默。

    沒有一個人說話。

    恰此時,僕從在外通稟:「老爺,六皇子殿下來了!」

    「六皇子」這三個字,像一束光似的驀地投入顧時歡的心底。她無法再待下去了,顧府本來就不值得留戀,她該回自己該去的地方才是。

    「噁心。」她留下兩個字,不等眾人再說什麼,便扶著袁嬤嬤轉身離去。

    出來時,迎面遇上正往裡走的沈雲琛。

    沈雲琛一臉焦急,身上還是朝服,應是聽楚伯說她來了顧府,擔心她吃虧受委屈,忙趕了過來。

    「阿琛……」她投入他的懷中。

    在那個正廳里,光是聽他們說起當年的事,她已替她娘親感到委屈至極,何況是她娘親本人,當時該何等難過。

    可是她娘親卻從不向她訴說這些委屈。

    在她的印象中,她的娘親雖然不受寵愛,卻不自怨自艾,原則性的問題對她很嚴厲,但是其餘時候,又對她很溫柔。她想要什麼、想學什麼,娘親也總是想盡辦法滿足她。

    對她娘親而言,她的成長比自己的委屈、怨懟更重要。

    而如今真相大白了,她卻連一句抱歉都沒有為她娘親討回來。

    他們是何等的高傲啊!他們憑什麼這般高傲啊?!

    她娘親在她小時候就教育她,犯了錯就要認,認了錯就要改,他們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嗎?

    他們冤枉別人多年,沒有一絲悔改嗎?

    她現在覺得,顧府像一個蒙著黑紗的大棺材,棺材裡面淨是些腐朽、惡臭的味道。

    她覺得她快要被這股味道吞沒了,沈雲琛就來救她了。

    她無法形容她此刻的感受,壓在心口的鉛塊驟然瓦解,敞亮了,也輕鬆了。

    她不是獨自面對這一切,沈雲琛是她的依靠。

    從嫁給他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一個人了。

    「我們走吧,我們回家。」她輕輕地說。

    「好。我們回家。」沈雲琛沒有多問,便執起她的手,帶她離開。

    第二天,白姨娘和顧時心登門造訪。

    白姨娘一進屋子,便歉然道:「時歡,我想向你娘和你說一聲抱歉。」

    說完,鄭重地福了一禮。

    顧時歡連忙將她扶起來:「白姨娘,我……」

    「你先聽我說。」白姨娘截住她的話,「當年那樁事,我也是知道的。原先我與你娘關係還不錯,但是那件事之後,我也誤會了你娘,以為她變壞了,從此之後便對她疏遠了。後來她死了,我對你的照拂也實在不夠。後來心兒的事,也是全靠了你和六皇子殿下,我還未認真地謝過你。我實在……實在覺得對不住你……」

    白姨娘說著說著便直抹眼淚。

    昨天在顧時歡轉身出去後,她才如夢初醒,趕緊帶著顧時心追出去道歉,卻見沈雲琛已經趕來接顧時歡。

    他們兩人在院子裡相擁,真真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從他們成親一路看到現在,六皇子殿下對顧時歡真心一片可昭日月,她由衷地為他們感到高興。顧時歡有了永遠支持她的依靠,她也感到安心了。

    當下不忍心上前打擾,帶著顧時心悄然離開。今日一大早,便來鄭重道歉了。

    顧時歡一把抱住白姨娘:「姨娘,我昨天指的是誰你和心兒應該明白,你對我已經很好了,我一點也沒有覺得姨娘不好。」

    昨天她是氣急了,忘了白姨娘和顧時心也在,才將顧府一通罵了。對於白姨娘,她其實沒有任何怨恨的,說到底白姨娘也不知內情,後來顧一岱下了封口令,以白姨娘的性子,選擇沉默也可以理解。

    這些年,白姨娘沒有說過她娘親一句不好,已經足夠了。

    白姨娘撫著顧時歡的頭髮,輕輕地嘆息,默默流淚:「我知道你沒有說我,我只是心裡頭過不去。到底是我軟弱,對你娘的事我袖手旁觀,連質疑都不敢。對你……老爺要全府上下叫你『喜喜』,我明知這個小名對你來說不公平,卻也不敢反抗,叫了你這麼多年……」

    「還有我!還有我!」顧時心抿了抿嘴,「我也好軟弱,經常和稀泥,充和事佬……」

    顧時歡搖頭:「看到姨娘哭,我也想哭了。姨娘真心為我好,就再也不要說這些話了。」戳了一下顧時心的額頭:「你這個小丫頭也不要瞎罵自己。」

    她心裡清楚明白,幫她娘洗刷冤屈、幫她們母女出頭都不是白姨娘應該做的,不該苛求於她,袖手旁觀也好,隨波逐流也好,只要不落井下石,已經算雪中送炭了。況且在她娘親死後,有白姨娘的照看,有顧時心與她一起長大,已經很好很好了。

    她撒嬌似的抱住白姨娘,招手把顧時心也拉了過來,抱著她們倆笑道:「我最喜歡最喜歡白姨娘和心兒了,你們再說這些話,就是跟我生分了。」

    「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白姨娘笑著擦淚,「今天過來,我和心兒都帶了行李,想在你這裡住一段時間,你不會趕我們走吧?」

    「怎麼會!」顧時歡喜出望外,「我巴不得你們來住!」

    白姨娘道:「早在幾年前,他就不怎麼踏足我的梨春院了,現在我們來這裡長住,顧府肯定也不會管了。那個地方確實噁心透了,我想我也待不下去了。」

    「嗯,我立刻叫人把中院最好的廂房收拾幾間出來,姨娘和心兒就安心在我這住下。」

    現在沈知遠死了,顧府正是虛弱的時候,不知道顧一岱會做出什麼事兒來,來她這裡避避風頭也好。

    安置好白姨娘和顧時心,她順便又去看望了袁嬤嬤和阿寶。

    昨天從顧府回來後,她就把袁嬤嬤留在了府里,並派人去將阿寶也接了過來,請張大夫過來給兩人看了病。

    原來袁嬤嬤患的是心衰之症,這是年紀上去了之後有些人會患上的病症,加之袁嬤嬤日夜操勞家事,症狀便較為嚴重,此前她曾因為心口絞痛暈過去好幾次,所以便覺得自己活不成了。張大夫給她開了方子,說此症雖然無法根除,但只要靜養一段時日,日後不要太操勞,還是可以多活一些時日的。

    阿寶患上的是白頭瘡,此瘡可以用藥根治,只是先前袁嬤嬤一家沒錢,請不起好大夫,也用不起好藥材,因此瘡症反覆發作,及至蔓延全身,便有了生命危險。張大夫同樣寫了方子,說內服與外敷齊用,不但性命無虞,而且不出一個月便能痊癒。

    因此,顧時歡便將兩人留了下來,讓袁嬤嬤放心靜養,至少等阿寶病癒之後再離去,同時準備好了重金作為謝禮,讓袁嬤嬤收下,以後出去了也好置辦一些家產,享享清福。

    袁嬤嬤說出真相不為貪財只為本心,因此推辭不收,但是她說一句「不要」,沈雲琛便讓人加一塊金錠子,袁嬤嬤見謝禮越來越多,想是怎麼都推辭不了,再這麼推辭下去,只怕六皇子府的家底都要給她了,只好千恩萬謝地收下了。

    晚間,沈雲琛終於下朝回來,顧時歡跟他說了白姨娘母女長住一事,沈雲琛自然應允。

    廚房已經做了一桌好菜,晚膳的時候,顧時歡、沈雲琛、白姨娘母女和袁嬤嬤母子一桌吃了,其樂融融。

    轉瞬又過了兩月。

    白姨娘和顧時心還在府里住著,袁嬤嬤前段時間已經帶著痊癒的阿寶離開了,準備去外地的鄉下莊子置辦田產,好好過日子。

    此時已是炎夏,這一年的夏天是顧時歡遇到過的最熱的夏天,簡直片刻離不開冰塊和扇子。

    由於太熱了,很多年事已高的老人便熬不住去世了。

    便是在皇宮這樣冰庫充足的地方,沈順和也患上了熱傷風,後來又在御花園跌了一跤,傷病交加,只能臥床休養,隔三差五便休朝。

    按說,這是該靜養的時候,但是沈順和在病榻上反而折騰了起來。

    原因出自北漠。

    北漠居中原以北,氣候本就偏於乾燥,這次炎熱的天氣使得北漠一片大旱,很多莊稼由於缺水都死了,不少貧苦百姓吃不上飯,只好挖樹根吃,沒想到吃了樹根後,竟集體爆發了一場怪病,全身提不起力氣,像是骨頭都溶掉了似的。北漠既要救旱又要治病,使得駐守在邊境的一些兵力都被調走了,正是邊防最薄弱的時候。

    西慶偷偷派來使者,跟沈順和提出趁著這次機會聯合攻打北漠,奪取和瓜分北漠在月蘭的那片屬地。

    沈順和便動了心思。

    沈雲琛則認為不妥,說可能是北漠的陷阱。一則從未聽過吃樹根會導致身體虛軟無力的怪病,恐怕是詐;二則天氣炎熱異常,不利於出兵攻伐,將士們都是血肉之軀,也會被炎熱的天氣影響,這樣戰力非但不如往常,恐怕還會多出無謂的折損,而作為主動開戰的一方,非但師出無名,大昱的百姓和將士們也會私下不滿;三則西慶雖然與大昱簽訂了月蘭之盟,但那只是權衡之計,這個盟約關係本來就只是一層薄薄的窗戶紙,本質上兩國還是對立的,西慶主動提出聯合,焉知不是它與北漠一起聯手的陷阱呢,畢竟之前已有先例了。

    他分析得合情合理,誰知道沈順和卻鐵了心一般,不但沒有聽進去,反而將他罵了一通,然後便下了命令,讓衛國大將軍崔堅領軍出戰,命沈宜越和沈世漣為左右將軍,與西慶聯合攻打北漠。

    這實在太古怪了。

    不僅沈雲琛覺得古怪,連顧時歡都察覺出古怪了。

    這時候與西慶聯合出兵北漠絕對是一招爛棋,為什麼沈順和要一意孤行?就算執意要出兵,為什麼把大權交給沈知遠的舅舅崔堅手上?沈知遠才死不久,不怕崔堅懷有異心,握權反叛嗎?

    難道沈順和真的老糊塗了?

    顧時歡心裡直嘀咕,她看過的史書中,的確記載過不少皇帝年事已高后便會性情反常,自覺一生沒有足夠的功績流傳千古,便開始窮兵黷武,企圖在死前做出一些可以載入史書為人稱讚的事業來——

    如果、如果真的聯合西慶吞併了北漠在月蘭那一片的土地,那麼的確屬於可以載入大昱史冊的功績,無論現世之人如何罵,在後世,他仍舊屬於開疆擴土之君。

    難道沈順和便是打了這個主意?

    可若是這樣,也不必叫崔堅出兵啊,元大將軍難道不比崔堅更能勝任?元大將軍的兵力就在月蘭一線,他卻棄之不用,反而讓元大將軍將兵力鋪開,作為後備防守,讓崔堅帶著自己的兵力千里迢迢趕去月蘭,這安排實在怪異。

    再者,如果沈順和自覺自己時日無多,那麼也該及早確立儲君才對,這次也正好讓儲君也上戰場樹立樹立威信——

    等等!

    顧時歡心裡一驚,難道沈順和心裡的繼承人,是沈世漣和沈宜越?

    左右將軍,又是皇子,不必沖在最前頭,輸了不用擔主責,贏了可以樹功績……這樣的話,意圖也太明顯了吧。

    可是讓崔堅當主帥,倒又像給皇孫沈承曄鋪路似的。

    說來說去,那沈雲琛呢?

    顧時歡頓時覺得心頭酸酸的,她原本以為,沈順和對沈雲琛越來越重視了,那麼應該也是將他納入考量的,怎麼會連一個表現的機會都不給他呢?

    五哥沈宜越從來沒表現過想要皇位的意圖,而沈世漣,她從來不覺得他有哪裡比沈雲琛強,如果他們可以去,那麼沈雲琛怎麼不行?

    沈順和還是那般偏心麼……

    顧時歡難過不已,她能想到的東西,沈雲琛只怕想得更加深遠。

    「我其實最怕打仗了,刀劍無情,每次你上戰場我都心驚肉跳的,還好這次父皇沒有讓你去,留在京城安心多了。」顧時歡笑著對下朝的沈雲琛道。

    一半是安慰,一半也是實話。

    留在京城也好,她不想看到沈雲琛身上再添新傷了。

    至於沈順和那麼有眼無珠,就隨他去吧。

    她會永遠陪在沈雲琛身邊,無論他準備做什麼。

    沈雲琛摸了摸她的腦袋,很多話已經不需要從嘴裡說出來,兩人彼此都懂。

    十日之後,大部隊悄悄地從京城出發。

    沈世漣沒有去。

    他前幾天突然抱恙,整個人都下不來床。

    沈平玉大喜,從被禁足的府里上了摺子自薦,願將功折罪,沈順和便派他頂替沈世漣了。

    沈雲琛沒有去爭這個機會。

    沈宜越來找他,也願讓出自己的機會給他,他仍沒有要。

    沈順和如果要他去,一早就安排了,他既然不讓他去,要麼是真的明確地告訴他不要奢想太子之位,要麼就是另有安排。

    他留在京城,依舊每日上朝下朝,做好自己的分內之事。

    又十日,大軍趕至月蘭,與西慶匯合,向北漠發動了突襲。

    美麗又荒涼的月蘭再度陷入「熱鬧」之中。

    事實證明,貿然做下的決定大多數時候都是錯誤的。

    沒過多久,月蘭傳來消息,由於沈平玉決策失誤,導致他和沈宜越進了北漠的包圍圈,生死不明。


    西慶自然不會費心地為大昱找人,他們仍將重點放在了與北漠的戰爭中。而崔堅一邊說著已派人全力搜尋,一邊卻一直沒有沈平玉和沈宜越的消息,誰知道有沒有盡力。

    沈平玉死不足惜,但是沈宜越……

    沈雲琛立刻進宮向沈順和請命去月蘭搜尋兩人的下落。

    這一去,就沒再回府,他帶著一隊輕騎,從皇宮直穿慶熙街,便出了城門。

    顧時歡得到消息時,他們已經出城很久了,而帶來這個消息的人,是一直在沈順和身邊護衛的元青。

    他來到六皇子府,對顧時歡說:「這段時間我的任務,是保護你。」

    顧時歡懵了:「誰的意思?」

    元青道:「雲兄提出來的,皇上恩准了。」

    顧時歡大惑不解。

    一切都太突然了。

    其實在得知沈宜越失蹤的消息後,她就知道沈雲琛勢必要去搜尋五哥的下落的,所以她非但沒有阻止,反而親自送沈雲琛上了進宮的馬車,而後便開始收拾東西,準備等沈雲琛得了沈順和的允許,便跟他一起去月蘭。

    只是她沒想到,他竟走得那麼急。

    連回府一趟的時間都沒有麼?

    或許,是有不想帶她去犯險的意思在?

    既然這樣,說明沈雲琛覺得將她留在京城才是安全的,那麼,又為何特意拜託元青來保護她?

    好像一時間,所有人都知道了什麼,而她卻被瞞在鼓裡似的。

    她忙問元青是什麼緣故。

    可是元青只是搖頭:「我實在也不知。只是雲兄特意叮囑,讓你務必小心四皇子。」

    四皇子?沈世漣?

    顧時歡靈光一閃,是了,現在留在京城的皇子,只有沈世漣了……

    所謂的突然抱恙,誰都知道是個謊言,只是先前不知道他留在京城,到底是為何逃避上戰場,還是別有所圖,現在看沈雲琛的意思,應該是後者……

    那這個時候,應該保護沈順和才更重要吧?

    元青道:「宮裡都部署好了,你不用擔心。我們且等著雲兄回來吧。」

    顧時歡這時候也不知道沈順和、沈雲琛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了,只好按下所有疑惑,安排元青在府里住下,安心地等沈雲琛平安回來。

    半個月後。

    顧時歡剛剛起床,秋霜侍候她正準備梳洗,白姨娘和顧時心面色凝重地過來了。

    顧時歡有些奇怪,忙讓坐:「姨娘有什麼急事嗎?」

    平日裡她們都是一起吃早膳的,所以等會兒就能見到,如果不是急事,白姨娘不會這麼一大早來找她的。

    白姨娘皺著眉,嘆息了一聲:「時歡,老太太病重,大夫說……只這兩日了。」

    她們母子搬進來後,只帶了冬霧一個丫鬟過來,此後不再與顧府那邊通消息,因此便不知道這個夏天老太太一直纏綿病榻之事。直到今天早上,冬霧突然向她們跪下,說了春水托她傳達老太太病重之事,她們這才知道。

    若不是老太太真的時日無多,顧時初又怎會舍下面子叫她的丫鬟來求人通稟。

    想來是真的了。

    老太太那邊的意思是,希望她們都回去見她最後一面。

    但是白姨娘知道顧時歡已經徹底厭棄顧府和顧府之人,她也不想再用親情逼迫顧時歡,因此這次過來,並沒有提老太太的意思,只說:「老太太病重,我和心兒於情於理是要去送她最後一程的,所以過來跟你說一聲。你有什麼話,姨娘替你帶過去便是了。」

    顧時歡沉默。

    顧老夫人……

    那個看起來慈祥卻偏心偏愛顧時初的老太太,那個在全府都被命令叫她「喜喜」卻說「誰都是母親心裡的嬌嬌」的老太太,那個誤會了她娘卻只是嘆息連一句抱歉都拉不下臉的老太太……

    那個,她應該稱之為祖母的老太太。

    她的心情實在有些複雜,回想這麼多年,她們之間淡薄的祖孫之情似乎不值得她再去探望,但是若是最後一面都不去,又顯得太過冷漠。

    「三姐,你就給我好好待在家裡,我不許你去!」顧時心看著失神的顧時歡,鼓著臉頰,「我和娘親也只是去看一眼,中午就回來陪你吃飯。」

    誰知道老太太非要見她們的原因是什麼,她可不想她的三姐再去顧府受氣了。

    顧時歡笑笑:「那行,你們替我帶一些補品去就好了。」

    眼下京城似乎到處都是沈世漣的人,保不准顧府也被沈世漣收買了呢,雖然這半個月無風無浪,她也還是謹慎一點為好。

    白姨娘與顧時心點點頭,遂走了出去。走到中院時正看到早起練功的元青,顧時心嘴角抿笑,用帕子掩去了。

    說好中午回來,實際上直到吃晚膳的時間了,顧時歡才等到白姨娘和顧時心的歸來。

    她們還帶回了三個人——

    顧時光夫婦帶著他們的孩子沈顏站在了顧時歡面前。

    這實在是驚喜,顧時歡簡直不敢相信,忙讓人多添三副碗筷。

    她還記得當初在月蘭,她知了沈雲琛的計劃後,便想趁著大昱與西慶還未開戰前,讓齊安將顧時光夫婦護送回安全的京城。

    但是當時顧時光說,回了京城有太多人認識他,肯定會暴露身份的,玉盤說他們早已習慣了四處為家的生活,在哪裡都能好好地活下去,於是……就此分別。

    沒想到他們還會回來。

    白姨娘根本不知道月蘭的那些事,只當顧時歡也是頭一次見到久別的顧時光,笑道:「時歡,你道我在哪兒遇見他們的?竟是在顧府!原來三公子最近回了京城這邊,本不欲來顧府相認,但是聽說了老太太病重的事,終是攜妻帶女地回了顧府,探望了老太太。」

    「到底還是有骨肉親情在。」白姨娘讚賞地看著顧時光,又看了一眼玉盤和她懷中的孩子,頻頻點頭,「當初我知道你們私奔,可替你們擔心呢,兩個少年人,都沒在外歷練過,突然脫離了家族的庇蔭,恐怕會吃大苦頭……沒想到你們竟抗住了這一切,成了一對叫人艷羨的璧人。」

    她欣慰含笑,扭頭對顧時歡說:「如今,老太太、老爺都承認他們這一對小夫妻了。老太太臨了還憑空多出一個孫女兒,喜歡得不得了,直喚著『心肝寶兒』,把珍藏的玉如意都給了小小姐呢。」

    顧時歡也頗覺慰藉:「我真是太替你們高興了。」

    能得到長輩的承認,到底是一樁喜事,顧時光與玉盤也笑了,心裡既酸又甜。

    「瞧我們光顧著說話,飯菜都快凉了,坐下吃飯!」顧時歡招呼著大家落座,又命人叫元青也請了過來,幾個人吃得其樂融融。

    飯畢,顧時歡才想起來還沒給他們收拾廂房,忙叫人去收拾,突然動作一頓,回頭問顧時光:「現在顧府承認了玉盤,你們準備……準備回顧府嗎?」

    顧時光毫不猶豫地搖頭:「當然不回去。」

    就算顧府承認了玉盤,那也只是了卻了他們的一樁心事,但是離開這麼久,他們早就習慣了小家的生活。而且,從顧府回來的路上,他們也聽白姨娘說了溫姨娘的事,對於顧府的態度,他們也覺鄙夷,更不會回去了。

    他和玉盤這次其實只是打京城城外路過,欲往另一個州郡去的,只不過剛巧宿在城外的酒樓吃飯時,聽到了當年一處玩的紈絝子弟討論顧老太太身子不行了,得準備喪錢的話,因此才去顧府送別老太太。

    顧時光道:「我已經同父親說過了,我在京城住幾日就走,父親也沒攔我,只叫我往後繼續隱姓埋名,過好自己的生活。」

    顧時歡點點頭:「這樣也好。那你們就在我這裡多住幾天,下次再見也不知到幾時了。」

    時至今日,顧府也不是什麼安全的避難所了,留下他反倒是害了他,也難怪顧一岱痛快地放他走了。既然他們小兩口依舊不想被牽絆住腳步,那便隨他們去吧。

    天色漸晚,眾人都散去歇息了,白姨娘拉住顧時歡,沉沉地嘆了一聲:「老太太今兒個托我給你帶句話,我原想著把它扔腦後去,卻還是覺得跟你傳達一聲為好。」

    顧時歡道:「姨娘說吧。」

    白姨娘拉著她的手:「老太太說:我知道你心裡有怨,不願意來,我這把老骨頭如今因為動彈不得,才不得不請你來,否則我就親自登門了。我欠你一句抱歉,無論如何也想說出來,希望你可以給我這個老婆子一個機會。你也不用擔心顧府會趁著六皇子不在就動你,你全須全尾地進了顧府,賭上我這把老命,也必定讓你全須全尾地回去。」

    顧時歡不知不覺紅了眼眶。

    晚膳時白姨娘說起顧時光的「骨肉親情」,她知道白姨娘沒有譏諷之意,卻不由得想到了自己,顧時光已經打定主意不與顧府有所牽扯,卻仍冒著被顧府挽留甚至被強行留下的風險去見老太太,她是否……太過冷情了?

    而此時,聽到白姨娘轉述的話,她更是甚覺先前不該,哪怕不為這一句道歉,她也該去見老太太最後一面的。

    「我明日便去顧府。」

    第二日,去顧府的人足足坐滿了一輛馬車。

    她去顧府,元青頭一個是要跟去保護的,然後白姨娘、顧時心、顧時光、玉盤都怕她去了倘或又受什麼欺負,便都要一起去,還說是為了湊一個齊全。

    因此,男人騎馬,女子坐車,一齊往顧府去。

    門仆見是他們來了,立刻開了大門迎客,進府下轎,一路直穿入後院顧老太太的臥房。

    顧一岱等人都在正堂,因此臥房裡只有丫鬟婆子在伺候。

    顧老太太一聽顧時歡來了,立刻精神了半分,讓人扶著坐起來,笑盈盈地看著眾人進來。

    請過安之後,其餘人默契地先退了出來,丫鬟婆子們也在顧老太太的示意下退出去,關好了門。

    顧老太太看著幾個月未見的顧時歡,笑道:「時歡,坐吧。」

    她終於,也不叫她「喜喜」了。

    顧時歡一時不知道該作何表情才好,只依言坐下。

    從一進來,她就在偷偷打量顧老太太,她不得不承認,老太太果真是病重了,即使強撐出看起來還不錯的氣色,也只不過是一根立刻就要朽掉的枯木塗抹了一層桐油罷了。

    是油盡燈枯的神色了。

    她心裡一酸。

    顧老太太靠在床頭,對顧時歡道:「你娘一直是個深明大義的溫婉女子,我這個老糊塗被一個狠毒婢女耍得團團轉,因而錯怪了她,實屬我的不是。我在這裡,向你娘、向你,說一句真心的抱歉。」

    終於等來了一直想等的抱歉,顧時歡竟不知說什麼才好了,太過複雜的心情反而使她臉上瞧不出一絲表情,看上去好像毫無波瀾似的。

    「我不敢想去世前那幾年你娘忍受著怎樣的委屈。」顧老太太嘆息,「而我,也算是遭報應了。那日你走之後,我說我們誤會溫顏了,初兒便跟我我是個兩邊倒的老糊塗。我向來最疼她,可她卻這般同我頂嘴,我當場便被氣暈過去,身子骨一下子就不行了,又逢多年難得一見的炎夏,更使我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看來老天爺看不過去,派閻王來索命了。這就是報應啊,這就是對你們母女倆不好的報應。」

    「別說了……」顧時歡眼睛裡蓄上了淚,她看著顧老太太一副行將就木的模樣,聞著空氣中若有似無的腐朽氣息,忍不住勸慰,「您好好調養身子,很快就能好起來了。入秋,天氣就涼快了,會舒服很多。」

    顧老太太搖搖頭:「我自己的情況,我心裡清楚。」

    她艱難地抬起一隻手來,上面有一個晶瑩剔透的玉鐲:「時歡,你過來,我渾身無力,你幫祖母把玉鐲取下來。」

    顧時歡起身走過來:「為何要取下來?」

    這玉鐲她見老太太戴了一輩子了。

    顧老太太道:「這個玉鐲,是我娘傳給我的,傳到我這裡已經是第五代了,我不能將它帶入棺材,往後還要傳下去的。」

    顧時歡聽了這話,趕緊過來幫忙,輕輕地取玉鐲。顧老太太已經瘦了不少,因此輕易地取下了。

    取下來後,她正準備交給老太太,老太太卻覆住了她的手:「你玉鐲,傳給你了。」

    顧時歡一驚:「我不能要。」

    就算越過兒輩直接傳給孫輩,那也該給顧時明的夫人徐笙煙或者顧時明的夫人宋綿才是。

    老太太朝她慈愛地一笑:「這玉鐲,我想傳給誰就給誰。你留著,或戴或存,都由你。」

    顧時歡還想推辭,老太太已經沉沉地閉上了眼睛:「我是個要死的糟老婆子了,你且順我的心吧。時歡啊,今日見過你,祖母心裡最後的擔子也放下了。」

    顧時歡心裡一涼,這話怎麼聽著像——

    「祖母!」她忙喚了一聲。

    老太太又勉強睜開了眼睛,笑道:「好孩子,祖母沒事。你們回去吧,我想再歇會兒。」

    顧時歡見她眼神里還有光,這才稍感安心,想了想,便道:「那我明日再來看您。」

    這是鼓勵老太太撐下去的意思。

    顧老太太含笑,卻未點頭,也未搖頭,只定定地看著她:「我早該明白,你才是最孝順的孫女兒。回去吧。回去歇息吧。」

    「嗯。」顧時歡扶著顧老太太躺下,「那祖母也好生歇息。」

    她出了屋子,便見顧一岱站在廊檐下,似特意在等她。

    對顧老太太,那是對鐘鳴漏盡的老人的憐憫,對顧一岱,她並沒有這份憐憫。

    顧時歡準備走。

    顧一岱在背後道:「我只說一句話。」

    顧時歡停下了腳步,難道……他也準備道歉了?

    她不由得轉過身。

    顧一岱沉默了一瞬,才道:「你還記得當年你說你娘的玉鐲被人動過嗎?其實不是彩兒動過的,是我。自從你搬出去之後,我便常常去居香院……懷念你娘。」

    顧時歡聽了,只覺可笑至極,原來……原來!

    原來這件事竟是她冤枉顧時彩了……

    原來顧一岱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女兒顧時彩給自己背黑鍋,看著兩個女兒互相攻擊……

    原來,世上真有這麼不要臉的人,這麼久才說出真相,而所謂的原因便是懷念她的娘?!

    顧時歡冷冷嗤笑:「你如果真的愛我娘,就不會懷疑她,讓她忍受冤屈含恨而終了,再來說什麼都遲了。」

    她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去前廳找等著她的眾人。

    既探望了老太太,也該回去了。

    當天晚上,顧時歡把老太太給的玉鐲珍重地收好,然後一個人在後院角落裡給顧時彩燒紙,低聲地與她道歉。

    當年,她氣上心頭,加上有證據是顧時彩偷了她的書,她便以為,也是顧時彩動了自己的玉,哪怕顧時彩不斷說著「我沒有」,她也只當是狡辯了。

    若沒有那次的事,她與顧時彩的關係應當不會那麼快就那般糟糕吧?

    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呢?

    起身的時候,她狠狠地擦了一把臉。

    正準備去歇息了,僕人來報,說從顧府傳來消息,顧老夫人駕鶴西歸了。

    她站在那裡,腦內一時嗡嗡作響。

    幾天之後的喪禮上,顧時歡最後一次以顧家人的身份出席。

    當喪禮結束,她走出顧府再回望,便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這個顧府,與她徹徹底底完完全全無關了。

    老太太的喪禮過後沒多久,顧時光夫婦便辭別了。

    而距離沈雲琛前去月蘭,已經快一個月了。

    這一個月中,音訊全無。

    終於有一天,她等來了沈雲琛,而他卻是被抬著入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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