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曾經的夥伴】

作品:《十三世畫錄

    在市中心最繁華的鬧市區花了十五分鐘找停車位之後,終於找到信里的地址。站在馬路的對面,看著正在裝修的520號,我收收心思給自己多預備了幾層臉皮子才走過去。

    正在裝修的街面房裡,有幾個木工打扮的人在安裝柜子桌子椅子屏風。雜七雜八的東西堆滿了房間,悠悠傳來一陣乾淨的原木香味。我走進店門,依著牆扯出了一張大笑臉,樂呵呵的看著大夥忙活。幾個木工看著我奇怪,不過也沒吱聲。

    這時,後廳腳步身傳近,一位大概一米八個頭的年輕男子拿著一疊紙走了出來。這年輕男子長相氣質雖算不上是絕對英俊,但在我認識人裡面是頂幾個的利落,乾淨又正氣的,讓人看著舒爽,在電視劇里演正面角色恰好不過。我的眼光在他身上溜達了好幾圈才心滿意足地收回來。

    看見我站在門口直愣愣看著他發笑,他也是一怔,在櫃檯後放下手中的紙問道:「小姐,請問有什麼事兒嗎?」

    我眯眯眼走向前去,順勢又靠上櫃檯笑著答道:「你好啊。我是紫檀博物館的,請問先生對紫檀家具和工藝品有興趣嗎? 「

    「咳,」 他看了一眼自己正在裝修的店面微笑著說道。「小姐,您看我這小店是敢對紫檀家具有興趣的樣子嗎?」

    「我們那兒除了紫檀,大紅酸枝,黃花梨這些的高檔紅木,還有存著一批經濟適用適合是可以讓您的店感興趣的。」 我揣出一張狗腿的推銷員嘴臉點頭道。

    「我店新開張,恐怕還用不起紅木。」 他神情很是彬彬有禮。

    「紫檀博物館有出售的商品,但是主要還是提供給大家參觀旅遊啊。現在沒機會沒關係,我這裡有幾張宣傳畫冊您可得幫忙收著。」 我挑挑眉毛繼續笑著。

    他驚訝地看著我從小小的皮夾子裡翻出厚厚一疊的畫冊,無奈道:「原來小姐您是來讓我們小店幫著宣傳的。」  在這個旅遊城市,把畫冊放在酒店和飯店供顧客翻看是最普遍和簡單的宣傳方式之一。

    「也不完全是啦,先生您看啊,對家具不感興趣,要不您看看我自己開的畫舍的作品?」 我又翻出來一張名片,印章在前,圖片在後。他正禮貌地伸手來接,我卻猛一收手,將背後的圖片展示在他眼前。我只見他雙頰一紅,眼神不自然地從名片上移開。

    「這張畫名字叫做olympia, 不是奧林匹亞的意思,而是妓女。」 我揮揮手中印著一位橫躺和抱花女傭人的名片。

    「印象派開山鼻祖馬奈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名畫,畫中的妓女眼神曖昧,神情和肢體動作生動且具有引誘性。在西方繪畫史上,這之前的古典主義無論是神女還是妓女都是被動觀賞,其存在意義也只是為了顯示人體之美,就是花瓶一樣的存在,躶男卻大多數被賦予英雄主義的動作來顯示男性在社會上的主導和創造力。但是馬奈的這位妓女不一樣,不被被動窺視,主而是動誘惑,和觀賞者處於平等身份。」

    我盯著他閃躲的眼睛吧嗒吧嗒說了一大段,又墊腳湊近他,壓低聲音說道:

    「劉朔,你被誘惑了嗎?」

    劉朔一愣,眼神不自然地避開面前姿勢開放又挑逗的olympia, 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是誰?」

    「我就是知道啊。」

    他又是一頓,「小姐,我這裡就是一家土菜館,恐怕用不上西方油畫……」

    「不會啊。」我在他驚訝的眼光里從看似平扁的小包里又拿出一疊畫冊繼續介紹。「除了油畫,本畫社也有國畫啊,我的幾幅山水畫也是很適合的,當然你不喜歡山水花鳥蟲魚的,人物我也有好的,仕女……」

    「姑娘!您,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他終於撐著桌面打斷我,而我隱約在他眼睛裡看出一絲崩潰和糾結。

    「我,是來搭。。。訕你的。」 我盯了一眼他桌面上左手虎口的一橫刀疤,笑眯了眼慢慢說道。

    話畢,四周原本咯吱咯吱裝修的聲音不約而同的停了,不用轉頭看都能感受到四面八方傳來探究,驚訝又曖昧的眼神。

    他十分糾結地看著我,那臉就和我打翻了的顏料盤一個色兒。一會兒,他尷尬又無奈地扶額嘆道:「姑娘,我知道了,有機會,我一定會去參觀博物館和您的畫舍…。。」

    我伸出手,逮住他的右手就是一頓晃,「親切「地握手低聲言道:「每張畫一萬元,謝謝光臨。」 說完我就轉頭往外跑出店門。


    只聽見劉朔在背後喊了一句:「姑娘,剛才你說什麼了?」 可惜我已經穿過馬路,走出了他的視野。

    坐回到車上,我突然有點傷感。我想起來曾經的次次輪迴,我也是這樣一次一次地找到他。他和我一樣,十三次變換了相貌,姓名,家庭,行當。但和我不同的是,他連輪迴的意識都沒有,他就是一個無比正常的正常人,跨過黃泉,走過彼岸花海,也了卻了身前事。

    但我總是無法忍受每次他都用這樣陌生的眼神看著我,排斥我,質疑我。明明每一世,他都在我身邊陪伴我。但每一道輪迴,只給他結結實實餵下去孟婆湯,賦予他新的身份,而我卻要帶著曾經對他記憶一遍遍去找到他。有時候我真的很奇怪,既然他能徹徹底底的輪迴,又何必每一世都非要和我有不可斷的聯繫。

    我將車往郊區開去,到了一片別墅群,磕磕碰碰地把車停到了81號別墅的門口。當我走上樓,有一個人正伏案看著東西。

    「顧夕贇,我今天去了你給我的地址那兒。」

    那人抬頭,扶了鼻樑上的無框眼鏡,面無表情。顧夕贇長得好看,我一直都知道,但最引人矚目的是他的眼睛。曾經有人描述眼睛用漆黑兩個字,我一直都覺得扯,除非亞洲人的棕色瞳孔戴了黑色隱形眼鏡。直到遇到顧夕贇,我才知道原來是真的有這樣的眼睛。我曾經湊近仔細看過,覺得黑的有點妖異甚至詭異。直到後來我推薦他戴了眼鏡,反光恰恰好削弱了這種妖異感,才讓我順眼多。

    他的左手無名指戴著一枚沒有紋飾的窄邊墨玉戒指,那不是婚戒,我知道他是單身,但這枚戒指是自我認識他就戴著的,從來沒有摘下。墨玉戒指上站著一隻淺褐色的杜鵑鳥,一雙爪子緊緊攀著他的手指,正不安地不停啼叫,緊緊盯著我。

    「你見過牧昀了?」 他抬頭問我。

    「這一世他都叫劉朔了,你自己信里都寫了。不過不管怎麼變,他一看大尺度圖的那副羞中帶澀的小媳婦兒樣,哈哈哈,燒成灰我也認識。」 我拍桌狂笑。

    他指了指角落的圈椅,尋了地讓我坐著,又低頭去看手中的紙。「你看到他的契了嗎?」

    「看到了,左手虎口上,乖乖地呆著呢。」  我看他似乎又要蒙頭到學術里了,趕緊說道:「老顧,想問你個事兒?」

    「說。」

    「你師門幾千年前被我所救,為了報答我就傳令歷代弟子保護我每一世死後的屍骨,直到下一世輪迴我二十歲的時候帶著屍骨來喚醒我的記憶。

    可是這幾千年皇帝都折騰沒了,大家都要攜手奔小康了,為什麼我遇到每一代的你們都能老老實實地遵守這個約定呢?」

    我今天被牧昀,不,是劉朔弄得心理不大愉快,竟然莫名其妙地問了這個有些突兀的問題。

    但顧夕贇愣住了,這一愣讓我覺得非常不尋常,他整個人就好像被冰凍一般,甚至失去了氣息,手指上的杜鵑也瑟瑟不敢動彈,連帶著我也不禁屏住呼吸來等待這個不同尋常的答案。

    「首先,並不是幾千年,滿打滿算不到兩千年,別給自己添輩。第二,這是我的事,為什麼要告訴你。」

    「切。。。。。。德行。」

    我知道他性子很冷。二十歲生日那天在西雅圖,那天的天氣真好,他走進我的生活里,帶給我一琺瑯瓶子的骨灰,告訴我他叫顧夕贇。是他,讓我改變專業意向進了油畫系;是他,總能關鍵時刻出來幫我一把,當然這裡主要指找他借錢;是他,除了母上大人以外是最習慣訓誡我的。他與我來說,如師如兄如友。然而無論這三年怎麼與他相處的,從我認識他的那天開始,我就知道他對我刻意的冷漠和疏遠。

    我的輪迴並沒有什麼規則,短則幾十年就重新降世,長則上百年。在我二十三歲也就是今年能正式可以開始擁有能力之前,需要有人引導我去學畫,幫助我找到那一世的劉朔。我的記憶一直不算好,雖然沒有像喝過孟婆湯的劉朔那樣忘得乾乾淨淨,但是曾經每一世的生活細節,親人愛人友人敵人,也都忘得差不多。

    好在每一世我都會碰到的顧夕贇的一代師傅,他們會完全忠誠地記錄我的生活,每當我需要翻開曾經的記憶,他們都能幫助我。當然,我已經記不清他們的模樣了。雖然不止一次疑惑過他們為何如此信守承諾,但我心裡其實莫名有點害怕這個答案,老顧現在並不回答我,反而讓我暫時心安了不少。

    「你回去吧,你爸的車還等著你交代呢。」 他看了一眼窗外,漫不經心的下了逐客令。此話一出,一直都在炸毛狀態的杜鵑似乎鬆了一松,慢慢在老顧的手指上蹲好呆著了。

    「哎呀,我都忘了!我走了,老顧,你要是駕照還有分剩著可得幫著我點兒……」 嘴裡念叨著,我心下也一松,忙不迭地拿上錢包下樓了。

    可惜我走的太快,若是我能回頭看一眼,就能看見他坐在書桌前的一幕是如此悲涼,骨子裡溢出來的孤獨籠罩住在他四周,就好像一座被他豎起的高高冰牆,擋住想要溫暖他的人,也深深將他自己釘在這兩千年的歷史長流中,不得超生。

    直到很後來,當我回憶起這一天,我才想到我對劉朔的埋怨是如此的不值一提,而此時,顧夕贇是大概真的希望我能回頭看他一眼,繼續追問他那一句,為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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