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我見到了父親

作品:《不負如來不負卿

    第一百零一章我見到了父親

    我抬眼仰望,「草堂寺」的大門並沒有後世修葺得那麼氣派,門匾樸實無華。一筆閣 m.yibige.com看落款,是姚興所題。忍不住心情激動,腳步卻凝滯不前。怔怔地盯著大門,腦子有些紛亂。我從未見過的父親,就在裡面了

    「看什麼呢?」手肘被輕輕撞了一下,是笑容滿面的道恆,拉住我的胳膊興奮地往台階上走,「這裡就是聞名遐邇的草堂寺了。鳩摩羅什法師在此譯經,聽說有三千多僧人跟著他習法呢,真是盛況空前。貧僧來長安最大的心愿,便是拜他為師,不知能否得償所願。」

    道恆絮絮叨叨地說著。雖然從咸陽開始跟他同行只有兩天,這一路上,他已經反反覆覆地強調一定要拜父親為師,聽得我耳朵起繭。要不是看他憨憨的樣子很可愛,人又耿直善良,我還真想甩了他,好快點到達草堂寺。

    跨進門,道恆對著守門僧人合十而拜:「這位師兄,請通告一聲,藍田僧人道恆前來習法,這位是我師弟道標。願鳩摩羅什法師能收我倆為弟子。」

    唉,我告訴過他很多次,我不喜歡他給我起的法號。他卻笑嘻嘻地說,既然出家,便不能再用俗家名字。然後自顧自地到處叫我「道標」。真是的,這名字太沒藝術感了。早知道得有個法名,我就自己起了。

    守門僧人對我看一眼後似乎吃了一驚,又將我上下打量一番,欲言又止。我知道自己的長相更偏向中亞基因:高鼻深目,淺灰眼珠,紅棕褐發,削尖下巴,加上一米八八的個頭,在我自己的時代都非常引人注目,更不要說古人了。只是,道恆第一次見我時也就多瞥了幾眼,為何這個守門僧人一直盯著我看個不停?

    道恆喊一聲「師兄」,這位老兄才回過神來,對我們回禮:「兩位師兄要習法自然可以。法師允許任何僧人來此觀摩譯經。只是這拜師,法師在三年前已發願,不再收弟子了。」

    「這,這法師為何不再收徒?」道恆結巴起來,一臉沮喪。

    我知道原因,不希望道恆再問下去。一把拉過他,低頭靠近他胖胖的身子:「別多問了。還是趕緊進寺見法師要緊。」

    守門僧人突然恭敬地對著朝寺門走來的一個僧人行禮,態度異常恭敬:「僧肇師兄。」

    是僧肇?當年的狗兒?我趕緊看向來人。他非常瘦弱,似乎風一大都能把他給吹走,皮膚泛著亞建康的慘白。他現在應該是二十一歲,比我還小一歲,卻一臉老成,神情持重。

    守門僧人向他介紹我和道恆,僧肇也跟那位老兄一樣,看我一眼後便對著我發呆。

    「僧肇師兄!」我嗯哼一聲,對著他行禮,「不知羅什法師現在何處?」

    僧肇收回一直盯著我的眼光,微微一鞠身:「師尊午後在大殿譯經,兩位可先去僧舍安頓,然後去大殿觀摩學習。」

    他在!我開心地點頭,與道恆在一個小和尚的帶領下住進僧舍。一路上看到我的僧人都面露詫異,我鬱悶地想,我的一張臉在自己的時代太招女生,怎麼到了姚秦的長安,這麼招和尚了?

    放了背包,即刻去大殿。我邁開大步朝著主殿方向走,道恆一路小跑跟上我:「道標,你怎麼走得那麼急?難道你比我還急著見到鳩摩羅什法師麼?」

    我不理他,步子邁得更快。他怎能體會我的心情?

    三步並一步地跨上台階,衝進大殿。裡面正是一派忙碌景象:黑壓壓地坐著千名僧人,擠得大殿幾無落腳之處。大殿前方的佛像前,一個高瘦身影,微微佝僂著背,手捧著書踱步,旁邊坐著數十人,正奮筆疾書。

    拉著道標在一角盤腿坐下,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那個高瘦身影。是他麼?是我二十二年未曾見到的父親麼?我怎麼有種熟稔的感覺?

    他正在翻譯一段經文,我仔細聽,是《佛藏經》。來之前,將他翻譯的經文又看了一遍。從他那裡遺傳來的超高記憶力,能讓我即便對佛法不甚了了,也能背得出這些經文。所以來此處扮和尚,一點都不費力。

    他譯完幾句偈語,微笑著對眾僧說:「今日此經便能譯完,諸位辛苦了。」

    他的聲音略低,溫潤如玉,帶著西域口音。五十六歲的他,已顯老態,卻有種無可比擬的風姿。微笑時神情清鑒,翩然出塵。

    道恆突然叫喚一聲:「那位便是鳩摩羅什法師麼?道標,他,他怎麼跟你這麼像?」

    我身體一震,怪不得我老覺得看他那麼親切熟悉。高鼻深目,淺灰眼眸,削尖下巴,五官無一不像,連身高都相仿。只不過,我的膚色比他白皙一些。他年輕時,應該就是我這樣的長相吧?難怪草堂寺的僧人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我。

    「羅什,接下來是否該譯我帶來的達摩多羅和佛大先兩家法門?」

    一旁類似貴賓席的地方坐著幾個印度和西亞血統的外國僧人。我知道那些是來幫助爸譯經的老師和朋友。其中一個精瘦幹練,看上去比爸小几歲的老者向他提問,本來是用梵語,他說完一遍後又用不熟練的漢文再說一次。

    爸恭敬地向那位老者鞠身:「達摩多羅和佛大先乃大乘有宗之師。羅什打算先譯大乘空宗論著,待日後再譯有宗之說。故明日開始譯《維摩詰所說經》。」

    老僧面露不滿,冷哼著大聲說:「大乘有宗在天竺乃瑜伽行者派,為彌勒菩薩所創,因明之說最為明晰。你所倡導之空宗中觀論,與有宗如何能比?」

    我有些動氣。這個老頭居然當眾用這麼不客氣的口吻對爸說話。我知道他是誰了,是與爸在佛法觀點上意見相反的佛馱跋陀羅,中文名為覺賢。仗著他是大乘有宗的正統,來漢地後拼命打擊爸的權威,想與爸分庭抗爭。

    「覺賢師弟,你來長安相助譯經,羅什大欣悅之。與師弟共論法相,振發玄微,多所悟益。」爸依舊耐著性子好言好語地對他行禮,「羅什非是不願譯有宗之說。只是以為,大乘空宗之理在天竺已流傳甚廣,民眾更易接受。而有宗渡人成佛卻異常艱辛,有宗之說,現下並不適於中原。」

    我禁不住點頭。爸說的很有道理。中國的佛教派別大多數屬於空宗,因為空宗諸派所倡導的「一闡提皆有佛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無情有性」等等,連小腳老太太都聽得懂。可是有宗倡導的成佛途徑艱澀難行且毫無把握,普通民眾舍有宗而就空宗,不是很自然麼?成佛的難易程度決定了這個教派在中國流行的時間長短。玄奘根據有宗創立的法相宗,全盤接受印度的有宗學說,結果玄奘一死,法相宗就消失,原因就在於此。

    覺賢老頭站起身,走到爸面前,鼻子重重哼氣:「羅什,你所翻譯與註解之經文,與他人相比也無特別之出,卻得如此高的盛名,是何故?」

    僧眾們皆譁然,交頭接耳的嗡嗡聲四處響起。我氣得差點跳起來。這老頭怎麼說話的?當著幾千喊爸「師尊」的僧人,這樣質疑爸的權威,擺明了是挑釁。本來不過是教派內部空、有之爭,這老頭卻用人身攻擊,太過分了!


    爸臉色沉了一下,胸膛有些起伏。深呼吸幾次,穩一穩情緒,仍然用恭敬的語氣對著那鼻孔出氣的老頭說:「不過是眾人看羅什年老之故。這些虛名,何必能稱美談?」

    覺賢老頭下巴一揚,又緊逼一步:「空宗有宗,孰優孰劣,你我可相約論戰,一辨高下。」

    爸已經平靜下來,臉色如常,搖頭說道:「師弟,當下之急,乃是譯經。羅什才疏,自然無法與師弟抗衡,毋須論戰,羅什認輸便是。」

    覺賢老頭剛要說話,大殿外響起鐘聲。爸語氣無波地對著僧眾說:「晚課時間到了,今日課業為《不思議光菩薩所說經》。」

    覺賢老頭不好在晚課上繼續鬧騰,不再發難,走回自己的席位。爸在佛像前焚香禮拜,眾人停止喧譁,均隨著爸的動作向佛陀行禮。然後盤腿坐下,在爸的帶領下念誦:「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陀林中給孤獨精舍」

    我低頭跟著喃喃念叨,儘量壓低聲音免得旁人聽出我念得不正宗。晚課結束,我先跟著道恆回僧舍取大包。然後快步出了寺門,在路邊守候。他在草堂寺旁另有住所,這裡是必經之路。

    冬日下午五點一刻,天色漸暗,寒風嗚咽,明天可能要下雪了。站在林蔭道翹首期盼,心情亂糟糟的,興奮又有些猶豫。我平常很少抽菸,現在卻希望有支煙在手,好讓我放鬆不住顫抖的手。

    林蔭道上出現一個高瘦身影,身邊伴著僧肇還有其它幾位年紀較大的僧人。我的神經高度緊張,握緊抖個不停的雙手,腳步不聽使喚地向那個高瘦身影走去。心蹦蹦直跳,比我在足球場上狂奔時還要快。

    他看到了我。站住腳步,微微佝僂的身體慢慢挺直,怔怔地盯著我。眉頭微攏,眼睛眯起,似乎在辨認著什麼。然後,他也朝我走來,腳步很緩慢,走得越近,臉上的疑惑越深。

    不知怎麼回事,我居然在那麼緊張的心境下,對緩緩走近我的他,咬著嘴角笑了起來。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我的臉,看見我笑,他的眼瞪大,身體晃動一下。

    「師尊!」

    僧肇攙扶住他。他的眼睛依舊落在我身上,擺擺手,示意不用攙。我們的距離越來越近,我的手也越來越抖。我在想,他是否能接受兒子突然變得那麼大的事實。

    對面的他已經離我只有四五米之遙了。我一直在對著他笑。似乎只有這樣的笑,才能讓我驅逐一些莫名的不安。

    他終於跟我面對面站著了。我將手腕伸到他面前,晶瑩的瑪瑙珠子閃出柔和的光。上面,有他一生的希翼:不負如來不負卿。在我的手心,躺著一隻破舊的竹蜻蜓,那是父親送給我的禮物。

    他低頭看我手腕上的珠子,伸出巍顫顫的手,將我手裡的竹蜻蜓拿起端詳。再抬頭時,嘴角劇烈戰慄,胸膛不住起伏。他的眼光突然越過我,向我身後望去,急切地四處搜索。

    咬著嘴唇,輕聲說:「她沒有來。」

    他怔住,半晌將目光收回,重新落在我的臉龐上,仔細辨認,抖著聲音問:「你,你是小什麼?為何這麼大了?」

    「是我選擇到你這個年紀來。」眼睛有些模糊,吸吸鼻子,笑著說:「我從小就有個願望,希望能親眼見到你」

    我的聲音怎麼也抖得那麼厲害?

    「在你那裡,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麼?」他的聲音如同風中的樹葉般顫抖著。

    「嗯。她說,你最長一次等了她十六年。她馬上可以比你等得更久了。」

    媽說這話的時候正是秋天。我推著她在醫院的草坪散步,她看著金黃的梧桐樹葉,又沉入了回憶。她說,她就是在這樣的秋天遇見了爸,她也是在秋天生下了我。

    他的眼眶裡聚滿淚水,閉一閉眼,再睜開時突然上下打量我:「你如何也出家了?」

    我摸摸自己的光腦袋,呵呵笑。冬天頂著這個,真挺冷的。「我沒有。只是為了能更快接近你,才這樣打扮的。」幸好爸的時代,僧人不需要燒戒疤。

    他點點頭,仔細凝視著我,眼神有些恍惚:「你笑起來,很像她」

    笑容在我臉上慢慢隱去。我想起,媽也經常這樣,眼神恍惚地盯著我,然後幽幽地說:「小什,你很像他」他們倆,都在我身上尋找著對方。

    「她」咽一下嗓子,深吸一口氣,期盼著望向我,「可好?」

    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模糊地「嗯」一聲。仍是忍不住,咬著嘴角輕聲說:「我來,是為了跟你說她的事」

    拉住我的手,悶悶地說:「隨我來。」

    「師尊!」

    一直莫名盯著我們看的僧眾中有人喊他。他頓一頓腳步,回頭對著僧肇說:「明日幫為師主持早課。譯經暫停一日,為師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們在眾僧詫異的目光下往前走。他的身體一直在顫抖,腳步踉踉蹌蹌。我猶豫一下,握住他的手臂。他渾身一震,對我看一眼,淚光閃爍中有一絲溫暖在流淌。我笑了,更加貼緊他的身體,用我年輕強壯的身軀攙扶住他,一步步向前走。

    天更暗了。暮色中,寒風拂起我與他的衣襟,發出簌簌聲響。他放心地靠著我,隔著衣物傳來他的體溫,一絲絲滲入我心房。看一眼身畔的他,更用力地將我的力氣傳遞給他。我們,仿佛從來沒有千年的時空間隔。我們,似乎天生就可以這樣熟稔。相互倚靠,相互取暖,一直這樣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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