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之舟

作品:《一朵桔梗花(精裝紀念版)

    》1

    苑田岳葉是近代出現的天才歌人之一步。

    大正元年,他首次在雜誌《紅》上發表和歌,爾後十四年間歌詠出多達五千首作品;大正末年,恰如和一個時代同命運般,以三十四歲的壯年猝逝。就這個意義而言,確實可以稱他為代表大正時代的歌人。

    但是,這裡說的代表大正時代,其真正意義,恐怕更由於他的作品染上了即將滅亡的一個時代的陰暗色調,蕩漾著虛無的馥郁,響出空虛的韻律之故。苑田在晚期出版題為《情歌》《復甦》的兩大傑作歌集,而這兩部歌集是苑田以兩次殉情未遂事件為題材寫下來的。這兩次殉情未遂事件本身比苑田的和歌更著名;他致兩位女性於死地,自己卻未能如願。第二次殉情事件後不久,他才自戕身亡。他的一生,正和非滅亡不可的那個短暫時代如出一轍。

    有人批評苑田說,如果他是一位畫家,那麼他必定喜畫枯萎的花,並讓萎謝的花朵看來比盛放的花更美。事實上,苑田的人生恰似架在一個黑暗時代到另一個黑暗時代的橋上。令人想到在大正這個黑暗的歷史一頁里,只為了凋謝而綻開的一朵無果之花。

    戰後——苑田死後過了三十幾年——寫成的《日本歌壇史》一書里,折原武夫介紹苑田的貢獻與生涯,有如下的文字:

    苑田岳葉(本名岳夫)生於明治二十五年,為神奈川縣一船家店東三男。明治四十四年十九歲,師事村上秋峰。次年(大正元年)在雜誌《紅》發表處女作。翌年四月,以系列作品《百花余情》一百首受到矚目。初期作品多圈於表面物象,恃才傲物,如今評價已不高。這是由於當時的作品受其師秋峰影響太多之故。其師村上秋峰是明治中葉活躍於貴族、上流社會的歌人,斥新歌壇潮流為''下界的喧噪'',他本身亦被部分人士譏為''御用歌人』。《百花余情》正是模仿秋峰所懸為圭桌的《古今和歌集》之作,詠花鳥風月,綺麗有餘,比諸後年之作,則顯見語言之浪費與情念之闕如,可稱為淺薄之作。

    苑田的和歌作品真正放出光芒,乃在大正八年,二十七歲時發表《夢跡》以後。前一年,苑田因個人的爭執離開師門。《夢跡》是他獨立後的第一本歌集,也可以說是苑田岳葉這位歌人真正的出發點。儘管一樣地歌詠風花雪月,卻織進了人心的奧妙。曾經蔑視秋峰羽翼下的苑田的人們,從此也開始對他刮目相看了。

    有些人認為苑田的蛻變,乃受了當時剛取得歌壇盟主地位的「阿拉拉吉」一派的影響,實則最大的一原因,在於與髮妻阿峰不幸的婚姻生活。苑田離開秋峰門下後不久即與阿峰結婚,此女為靜岡縣一豪農家三女,平凡庸俗,從不想去理解苑田的歌,夫妻間時起爭執。

    苑田容貌端正,白得像戲劇海報上的人物,從年輕時即以桃色新聞不斷聞名,婚後更放蕩不羈。為了逃開惡妻,濫交異性,人6.0格方面染上了荒誕習氣。這種生活,自然而然投射在作品上,此後四年間陸續刊行的《沙塵》k蒼光》《喪炎》等,無一不潛存著人類靈魂的陰影。

    東京大地震那年,阿峰因肺疾入療養所,這時期苑田過著廢人一般的生活,流連忘返於酒肆妓樓,亦不復有作品發表。

    在這種泥沼般的生活里,苑田不期與生命的女性桂木文緒結識,為了在愛情里尋求靈魂的救贖,遂有生涯中的最高傑作《桂川情歌》寫成。

    桂木文緒是在「芝」地方有宏壯宅邸的銀行家次女,時年二十,出身名門,且容貌出眾。由於文緒讀了苑田的歌集受到感動,主動相見,開始交往。但參列名流的銀行家雙親,不許女兒與有妻室的歌人來往,遂將她軟禁在家。

    大正十四年四月,文緒就讀的音樂學校在京都公演,兩人利用這機會,雙雙出走,在嵐山的旅社企圖以死相殉。由於旅社女傭發現得早,兩人均未死,文緒被帶回東京,從此受到更嚴厲的監視,一對愛人形同生離死別。

    苑田在歌里尋求無處排遣的熱情的發泄,奮兩個月之力寫成《桂川情歌》,詠兩人從相逢到殉情的經過。苑田失去了愛人,卻也收之桑榆,作為一個歌人的絕世才華就此綻放。讀此詩集,可知女性關係極度浮濫的苑田,竟與文緒未曾肌膚相親。他刻意要文緒以白璧之身偕赴黃泉。就這一點而言,可以說終苑田一生,對文緒的愛是唯一的一次真心的愛。這樁戀愛事件,是在人生里疲憊至極的歌人,欲於豪門千金的純潔里覓得靈魂的平安,故而使世人深受感動,甚至造成年輕男女相繼前往嵐山殉情的社會問題。

    《桂川情歌》的至情至聖境界,次年更進一步,結成了《復甦》五十六首,成為他自身死前的作品。嵐山的殉情事件後,苑田一度沉潛緘默,次年六月,在茨城縣千代浦再次演出了殉情事件,使舉世為之震動。對方依田朱子是個酒家女。兩人在聞名的水鄉千代浦的一條河上劃出小舟,吃下了毒藥。依田朱子死了,苑田還是保住了一命,被救到一家旅店,卻在三天後,自己割斷了喉嚨,命喪黃泉。就在這三天裡,苑田在旅店把這次的殉情與自己撿回了一命的經過詠成五十六首。遺稿——也許更像是遺言吧,在他死後給取了書名叫《復甦》付梓。由於五十六首之中有十一首歌詠到菖蒲花,因而他這最後的歌集也被稱為「菖蒲歌集」,事件也因之而被稱作「菖蒲殉情事件」,哄傳遐邇。

    這樁菖蒲殉情案,至今猶是一個謎團,僅知尋死前約一個月之間,苑田屢屢上朱子上班的酒家,而唯一的線索則是《復甦》五十六首,可是此書也幾乎沒有提到兩人決心殉情的心理過程。

    不意在這樁殉情事件發生的同一個晚上,桂木文緒也在家裡自殺;還有,《復甦》裡有一首致朱子的和歌,寫追尋某女的幻影。因此一般認為苑田與文緒是預先約好,在不同的地點,完成了在桂川所未能成功的雙雙殉情之舉。然而,這見解卻遭桂木文緒的家人否認。他們表示,自從桂川的殉情未遂事件發生後,她絕未有過與苑田任何方式的接觸。唯此,則苑田的死,與文緒的自殺發生在同一個晚上,應屬巧合。

    自然,文緒的自殺,系由於對苑田的思慕之情,無時或釋;而苑田的死則是起因於在朱子身上追尋文緒的形貌,這一點倒不出想像。如此,菖蒲殉情案便成了桂川殉情案的第二幕。不管真相如何,《復甦》之將《情歌》的天堂世界拉到現實世界,重新凝眸於人的生命本身而吟詠成功的曠世傑作,則無可爭議。將作為歌人的最後聲音寄托在一朵花而寫成的這本連作歌集,比起《情歌》更能提供人們理解苑田岳葉其人的關鍵;而它也是一個歌人在和歌世界中所到達的最高境界,應該在日本文學史占據巨大的位置。

    在執筆寫這段文字以前,折原武夫自然而然地來看我。

    我說自然而然,乃因我是有強烈孤獨癖的苑田的少數友人之一,而且也曾經把他的一生寫成小說,在一家雜誌上連載過的緣故。

    「是這樣的····…"

    折原武夫在交談告一個段落之後,突然想起來似的問:

    「想請問您,為什麼不把《殘燈》寫完呢?」《殘燈》就是三十年前(昭和三年)發表的描述苑田生平的小說。當時是刊載到他與桂木文緒在京都的殉情未遂事件為止,未完結就結束了連載。被認為苑田一生最重要的一段,也是最後的一段,《復甦》裡所歌詠的菖蒲殉情案前後的事,終究未曾發表出來。

    「那是因為桂木文緒的家族提出了抗議。我寫成桂木文緒這邊比苑田更熱烈地愛對方,一般人也是這種看法,但是桂文家族方面卻認定文緒是受了苑田的騙。」

    「可是,都已經過了三十年了。這個時候,文緒的家族還有什麼抗議好提呢?您是不是願意來個完結篇?」

    「這個嘛······發生菖蒲殉情案那一陣子,我已經和苑田沒有來往了,所以對事件的經過,知道的非常有限。」

    「您對這個案子的真相,有何看法?」

    「和一般人的看法差不多,苑田是在酒家女依田朱子身上追尋桂木文緒的影子。讀了《復甦》就可以明白,在苑田心目中,朱子身上確實有另一個女人的幻影——不過,我倒覺得不光是這些而已。」

    「這是說」「苑田的妻子因為肺病,過了很久的療養生活。巧的是依田朱子也是為了久病的丈夫——也是肺病,才去酒家執壺的女人。我相信,兩人有同病相憐的境遇,所以很容易產生共鳴。另外,當時又是大正末期,社會風氣是頹廢的。」

    我是在撒謊。桂木家提了抗議是事實,但《殘燈》最後一章未發表卻另有原因——我認定這個原因是不應該公開出來的。我覺得必須把菖蒲殉情案的真相秘藏在我的心胸中,連同苑田岳葉這位歌人寄託了自己生命的最後一朵花,埋葬在歷史的長夜裡頭。

    折原走後,我從身後的行李包里找出三十年前的原稿。這《復甦之章》,便是我依據苑田的遺集《復甦》寫下的菖蒲殉情案的經過,未曾見過天日。後來,我尋訪菖蒲案的現場——千代浦,發現到苑田和依田朱子一塊自殺的真相。

    打消了發表之意,便是因為這個緣故。原來,在《復甦》五十六首的背後,有著未為人所知——也是不可讓任何人知道的事實。

    》二

    雲遮住了月,夜色顯得更濃了以後,便知水流比想像中更快速。一直都覺得細微的水聲,也在周遭一齊湧現。

    這一帶,剛好是無數沙洲把河流割裂成一條條細流,蛛網般密布的地點,流速也各個不同。滑過岸邊的、打旋的、注入深潭的、拂過蘆葦的,種種不同的水聲,就像是串串鈴鐺在比賽音色般地,在黑暗裡合奏。

    天空也有流動的東西。

    雲被自己所遮住的月的逆光染成了不同的濃淡,仿佛散布的墨色紙片,飄浮在空中的氣流里。

    星被風吹刮著,落到地平線附近,再也沒法和人家的燈光區別。那淡淡的光屑有如流逝的螢火。就像這螢火的似有若無,他與朱子的兩個生命也燃燒不盡,天與地合二為一,在無限寬闊的漆黑世界裡懸容著。

    「這麼漆黑一團,教人覺得好像已經死了。」

    朱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苑田伸過手,把朱子的肩膀擁進自己的斗篷里。兩人背向水流,並肩坐在小舟上。

    「怕了?」「不··…··…可是,還是想多活一會兒。」

    從旅店借來的燈籠光下,朱子仰起了面孔,看著苑田笑了笑。那笑容,明朗得不像是就要赴死的人,根本就是泛一葉扁舟遊玩的。

    「咱們一塊死吧。」

    幾天前,正在朱子所上班的酒家「玻璃」閒談的時候,苑田突然止住笑聲,喃喃地說。

    「好哇!」

    朱子在苑田的杯子裡斟上啤酒,裝出和剛才一樣的笑臉。「講正經的。」

    「嗯,我也正經八百呢。」

    口吻還是開玩笑的。

    「你在笑嘛!

    「您也笑著。」

    這種玩笑,真不曉得什麼時候.居然變成正經的。那一晚,根本就不是為了說這樣的話才去會朱子的。一如往常,在流行歌與酒臭的一隅胡鬧的當兒,本來是想說一句「今晚也來一下吧」一類話的,卻不料衝口而出了一句「一塊死吧」。.

    有一首流行歌是這樣的:「忘了歌的金絲雀····…」和桂木鬧出了殉情未遂事件後,已經過了整整一年。《情歌》之後,作品連一首也沒有。有人評論:在《情歌》裡,歌人把生命燃盡了;也有人說是江郎才盡。的確,軀體仍在,生命已喪在桂川,作為歌人的生命也以《情歌》告終。

    一年來只有酒與女人,形同廢人,覺得歌唱實在是無聊透頂的事。

    「一塊死吧」,這一句不經意的話,也許就是忘了歌的一隻鳥,最後想起來似的吐露出來的,像是嘆息的鳴叫聲吧。

    「什麼時候?」忽然發覺到雙方正在含怒似的互盯著,也互相探索著對方暗郁的眼睛。

    「越快越好。就這兩三天吧。」「哪裡?」

    「哪裡都可以。」

    「是啊。人死了,哪裡都一樣。不過,如果是桂川,我可不喜歡呢。」

    朱子把眼睛撇開這麼說。

    「為什麼說了那樣的話呢?」昨晚,在旅店的房間裡,聽著綿綿不斷的雨聲問朱子。是火車站前一家旅店,一個似乎連榻榻米上都染上苑田影子的房間。

    「怎樣的話?」

    「你說如果是桂川,就不喜歡。」

    「啊,那個,也沒什麼。我是說,如果我和您又到桂川去死了,不是文緒小姐便是我,兩人中有一個人未免太可憐了。我猜,您還是不能忘記文緒小姐是不是?」

    「嗯。」

    「我算是替身了?」

    「嗯。」

    「怎麼說得這麼清清楚楚的。我不是扔棄一切,要和您一塊死的嗎?就騙騙我,說您喜歡我,也不算太過分吧。」

    「你也不是愛上我,才跟著我來的吧。」

    朱子劃了一根火柴,手卻在空中停住,銜著香菸,默默地看著火在指頭上燃盡了。

    「老師·····…"

    她低下頭說。

    「老師,您真認為那樣嗎?」

    「真冷。不是因為一個人沒辦

    法死,太寂寞死不了,所以我才跟過來的嗎?我是桂川那位小姐的替身,這一點我從被您邀過去的第一個晚上就知道了。也曉得您是在我身上找尋著那個女人的影子。但是,這樣也好,我還是願意和您一塊死,所以才跟著來的。老師,您知道嗎?我一直在等著您告訴我,一塊去死吧。」

    她銜著那支沒點上火的紙菸,顫抖著喉嚨哭起來。把手伸過去,她就撒嬌般地搖晃著頭髮,把苑田拉倒在一直鋪在那兒的薄被上。

    朱子比文緒年長五歲,為了臥病的丈夫,已經在酒家上班好幾年了,被紅燈染透了的肌膚早已熟透了,有時卻還會像這樣子,裝出文緒身上所擁有的童女之態。文緒在深閨里,被棉花層層裹住般地長大,卻又含著一種莫名的堅強,和苑田相處時,也從無盲目追隨的樣子,保持著對等的地位,而朝秦暮楚的朱子,反倒是死纏住男人的模樣。

    文緒與朱子都很白皙。不過在文緒,是能把男人污穢的手反彈回去的潔白;朱子的卻是四時都在等著男子的手來染色般的,或者為了滲出男人的水滴而存在般的,濡濕的白。文緒是教人不故意去弄污的白,朱子則是教人想去弄污的白。

    苑田對這個被自己荒廢的顏色染污、默默地跟隨他的死亡之旅而來的一個女人忽地感到哀憐。如果是染上了別的男子的顏色,那麼她會有不同的生活方式的。

    「我也不光是想文緒的事情罷了。」

    苑田遠遠地聽著把頭埋在自己懷裡的朱子的哭聲,凝望著罩在燈影下天花板上的薄暗這麼說。

    這當兒,苑田想起的不是文緒.而是半個月前最後一次去探望的妻子阿峰。

    妻子在療養所的一室里、瘦得骨頭好像都可以看到了,而且仿佛已經穿上了屍衣,被裹在白色的屍臭當中。那天,妻子當著苑田的面前咯了血。從蒼白的嘴唇流溢出來的血,紅艷得和那半風化了的生命,看來多麼不相稱。

    妻子永不肯原諒苑田的放蕩個性,連每月僅一次的探望,她都側過臉,默默地看著苑田所無法看見的死亡之影。然而,只因憎恨來得強烈,執著也跟著強烈吧。苑田不由得想:是三年間在病床上強忍過來,卻無法形之於口的東西,就用那種鮮紅的血傾吐出來的吧。而他自己的血,還來得更暗更冷呢!

    渾濁的夕陽,把病房染成糜爛的顏色。苑田向固執地緘默著的妻子道了別,站起了身子。就在這時,妻子的手突然伸向苑田。回頭一看,她還是照樣把空虛的目光從苑田身上移開,只讓手拼命地抓向苑田的腳。夠不到苑田的腳,卻抓住了在夕陽里落在榻榻米上的苑田的影子。在夕陽里仍顯得蒼白的指甲,恰如死的掙扎般地抓著榻榻米。

    苑田這時連想也想不到自己不久就會步上死亡之旅。然而,他的妻子似乎本能地感覺到他半個月後的變故,連她自己都想像不到地,竟然伸手要抓住即將一去不復返的丈夫的性命——分明已經是病重力竭,命在旦夕,卻依然有那樣的力氣集中在指頭上。她這一番最後的力氣,儘管未能抓住苑田的軀體,卻毫無疑問地攫住了影子。他也覺得,就在這病房裡,自己的影子已經落在臥病八年的妻子手上了。苑田從未愛過妻子,妻子所給他的也不是愛,不過苑田倒覺得,把自己的影子交到妻子手上,使他放心了。

    「在想太太的事嗎?」

    朱子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苑田的胸懷,那麼隨便地匍匐在棉被上吸著煙。

    「你怎麼知道的?」

    「我剛好也在想著老公的事—真奇怪,五年來都巴望著他早一點死,這一刻,倒希望他多活幾天了。從來也沒想到我會先走的。"「好長的歲月,是不是?」

    「是啊,不過也只是長罷了」

    ·--

    翻轉身子,沿朱子的視線看過去,房間一角擱著已經有裂縫的粗糙花器,插著兩枝菖蒲花,是白與紫的。筆直的莖充滿生命感,劍一般地豎在那裡,卻有一枝的花完全腐爛了,白色的一枝,花瓣也枯萎了。鮮明的季節,僅留存在莖與葉上。

    「各個不同的顏色又各個死去」

    朱子獨語般喃喃地說著,把紙菸的煙吹向花。聽來,這話好像在說著這時候的兩人,也好像說著她自己和丟在東京的丈夫。

    進了同一床棉被後,只讓肩和肩相貼著躺下來,也沒交談多少句話,光是看著半凋的,雨聲那麼無情地打在已經不能再稱為花的兩個涸竭的生命。

    傍晚時分,雨忽然停了,他們像被澄清的晚風引誘了一般地出了旅店。朱子從東京穿來有不倒翁圖案好像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穿的他俗的和服,在街尾看到一家小麵店,她說想吃,多麼好吃似的連吃了三碗。為了找一個恰當的自殺地點,在河風吹拂的土堤上行,有時拉開嗓門唱唱流行歌,有時那麼有趣似的碰碰苑田,跑來跑去嬉戲著笑個沒完。那還是真正快樂般的朗笑呢!

    發現到纜在土堤上的一葉小舟,坐上去了。她還向苑田潑了水,笑彎了腰。

    不必搖槳,順流而下。過了多少時候了呢?月影已斜,該已是深更時分了。

    當月再度隱到雲後時,小舟擺了一下停住了。河水在此流入一片密密麻麻的蘆葦叢中,好像是那比人還高的草把小舟纏住了。

    「老師」

    靜了有好一陣子的朱子,低聲叫。「老師。月亮再次露出臉來,就可以了。請您忘了文緒小姐。」

    低細,卻是清清楚楚的話語。

    「嗯。』

    朱子把側臉靠在苑田胸口。像在聽苑田的心臟跳動聲,一動也不動。不必朱子來提醒,苑田在上了小舟以後,一次也沒想到文緒。那幾乎使他覺得麻煩,但覺累得連口袋裡的藥都沒有力氣吃下去。他覺得就這樣漂流下去,最後到達的地方就是死。

    月意外地早就露臉,月光把燈籠的火光驅走,包裹住蒼茫夜色。朱子停止了呼吸般地靜默著,這時抬起了頭。

    「忘了嗎?」

    苑田點點頭。

    「那就可以了吧。」

    朱子離開苑田,雙手繞到腦後,取下梳子,把束在一起的發解下。發切過燈籠光,倏地垂落胸前。白白的臉,被那有光澤的黑髮包圍住。

    也不曉得在哪個時候藏在身上的,朱子把一把剃刀取出來,一手緊緊握住一大把髮絲,毫不猶豫地下了剃刀。寒光一閃,刷的一聲,髮絲脫離了朱子的生命,留在手上。以為是要給誰留下來的,卻一無留戀地擲在水面上,劃下了好幾道影子,雲絮一般地在風裡擴散開來,落在映著燈光的水面上,然後很快地就被黑暗吞噬掉了。朱子好像在禱告一般,靜靜地凝視著它。她似乎是在剛剛還系在自己生命中的一綹綹髮絲里看到自己二十五年來並不算幸福,卻仍然有著無限依戀的大半輩子。

    苑田想:朱子八成是在想著臥病的丈夫吧。正像他自己把最後的影子留給妻子那樣,朱子也想把一束髮絲留給丈夫吧。

    朱子反反覆覆地做了同一個動作,把所有的頭髮剪齊在肩膀上,然後頭部一甩,轉向了苑田。

    苑田幾乎叫出來。一直沒覺察出來的,原來朱子這麼把頭髮剪短了以後,竟和留短髮的文緒酷似。

    「老師,我只在報上看到過文緒小姐的相片····您看,這樣可以吧?」

    苑田被吸引過去似的點點頭。在淡淡的月光下,細微的輪廓消失了,因而眼前仿佛是文緒的幻影浮現在那裡。

    朱子從袖口掏出了紅粉,伸向苑田。

    我指頭上的胭脂配以一點熱血卿含之在紅唇中靜靜地逝矣

    朱子吟詠了桂川情歌里最著名的一首。一年前,桂川的春之夜,苑田吃下了藥後,用自己的手指來為文緒的臉抹上了最後的紅粉。朱子在要求他為她做同樣的事,原來,朱子是要當文緒的替身赴死的。不,她是想完全成為苑田所愛的文緒赴死的。

    朱子將紅粉交到苑田手上就合上眼,把唇兒湊過來。苑田仿佛被朱子這一番最後的情意吸引住了,在小指上沾了紅粉,壓在朱子的唇上。朱子輕閉的眼瞼溢出了一滴清淚,但面容卻是平靜的。

    ——這女人真跟著我來到這個地方了。

    苑田心裡突生感觸。已經遺忘了將近一年的感情,驀地從胸中噴涌而出,流瀉到指尖上。沾上了紅粉的小指顫抖起來,禁不住把朱子擁進懷裡。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朱子太可憐呢?抑或是無意間想緊緊抱住文緒的幻影,那麼沒命地撫摸朱子的頭髮。在那無限的柔軟里,苑田一任迸涌的淚水灑落下去。朱子成了一具布偶般,聽任苑田擺布。

    起風了,扁舟又開始在河上滑動起來,水聲成了此行的伴樂。這么小小的一葉小舟上,兩個生命的餘燼仿佛互相護著一般重疊在一起,被盪下去。「燈籠的火快熄了呢。」

    也不曉得漂流了多久,朱子這麼說著,離開苑田懷裡,把手上的燈籠移到水面上。

    「老師,你看。」

    在變弱了的小小火光下,細細的波紋好像是拖曳在地的一層層喪服衣裾,爬過水麵,再過去卻出現了一簇菖蒲花。暗夜在那一小方地方被染成白和紫兩色。夜風吹得葉兒輕晃細搖。在這當中,只有花的顏色靜止著。那顏色雖然濃艷欲滴,而顯然季節已過,令人感覺到一抹殘花凋零的寂寞。「客棧里的花,一定枯了吧。」

    朱子想起了什麼似的說。苑田搖搖槳,把小舟划過去,取過了朱子的剃刀,刈下了一枝。

    用花把兩人的手綁在一塊。花莖被強加折扭,幾乎斷了,但是苑田的生命的殘片通過花莖,流進朱子手腕上色彩鮮明的花朵上。

    苑田用另一隻手,取出了胸懷裡的藥包。

    「像睡著一般,可以死得很舒服。」

    苑田只說了這些。

    四下還是只有水聲。兩人的面容都靜穆得像是生命已隨夜風與河水,流向兩人再也碰觸不到的遠方去了。只是朱子在吃藥的時候,記掛著她的襪子。

    「不喜歡讓襪子髒著死掉。」

    她一再審視是不是沾上了舟底的泥污。

    各人吃下了自己的一包。

    風變強了。兩人互相替對方遮擋風一般地,依偎著肩膀。朱子面不改色,無心地看守著河流把一扇扇漆暗的門扉關上。苑田什麼也沒想,連死都渾然忘卻了。

    然後,燈籠好像忽然熄了,苑田的身子也在暗裡癱倒下去。「老師老師」

    苑田聽到了朱子的呼叫聲。它成了一年前,同樣的在黑暗裡響過來的文緒的嗓音。

    「老師老師」

    幻影似的聲音漸飄漸遠,被黑暗與忽然變大的水聲吞噬了。

    第二天早上,苑田在和朱子過夜的旅店房間裡恢復了意識。

    是黎明前,一個農夫發現了躺在舟底的他。那時,朱子已死,苑田遊絲般的氣息卻未斷。被送到旅店急救後,便復甦過來了。聽到朱子割斷了手腕時,他大吃一驚。管區警官說,朱子原也是沒有死,但她恢復意識時,誤以為正在昏迷的苑田已死,這才割了手腕。苑田並不覺得朱子有多麼可憐,倒記掛著她的襪子是否乾淨。他醒過來後,馬上便又開始想到死了。

    接受警員的訊問時,無意間一看,不禁叫了一聲。

    菖蒲花還在開著。

    昨天傍晚出去時,明明已經枯萎了,不料竟然又綻開了。是旅店的人換了嗎?可是,另一枝白色的確實枯萎了。而且兩枝花的位置和昨天完全一樣。

    這不是和我的生命一樣嗎?朱子斷氣了,只有我一個人活著回來。

    初夏早晨的白日陽光照耀下,在枯萎的花陪襯下,它粲然地歌唱著紫色的新生命。

    在一朵花里復活過來的,是苑田作為一名歌人的生命。

    後來才聽旅店主人說,菖蒲花有不少是一枝莖上有兩個花蕾的,

    第一朵枯萎後,第二朵便接著綻放,可是苑田總覺得,它和他完全一樣地復活了,實在是一樁奇蹟,一年來不再記起的和歌,便又一次浮上來了。

    一連三天,苑田著了魔似的吟詠。三天後,他完成了五十六首和歌,就像等待著那朵花的枯死般,用花器的殘片割斷了喉嚨。

    忘記了歌唱的金絲雀,在復活的三天裡,讓作為一個歌人的最後火焰淒絕地燃燒了起來,然後死去。

    題名《復甦》的苑田岳葉最後歌集,以下到千代浦站開頭,並以旅店一室里的恢復意識為結束。

    明日將再凋謝的花

    這朝露的生命啊

    哪怕瞬息也好讓伊

    迎向朝陽

    》三

    小說《殘燃》的最後一章,大概就是以《復甦》五十六首為藍本,忠實描寫下來的。當然,有若干是出自想像,不過兩人的殉情之旅,大約應當是如此。在小舟里,朱子剪髮、死的化妝、用花綁手等,都是苑田的和歌里出現的場面。

    把一握握黑楚剪斷

    求肖似那幻影中人

    生命亦千絲萬縷

    夢裡伊人

    但願化身為彼女

    一死赴黃泉沾紅粉

    點御降唇吾措輕類

    耿詠吾歌

    權充黃泉路上一燈

    那淡紫鈞花釣顏色

    緊緊系住卿手吾手

    那暖暖的手

    《殘燈》這個書名,也是從《復甦》裡的第一首和歌:「與卿抵此異鄉車站;殘燈孤淒備覺蒼涼;重疊雙影忽被砍斷;梵鍾之聲」套來的,那是描述黎明時分,兩人來到干代浦車站的情形的詩。

    桂木文緒的家人提了抗議,就是剛好我寫完最後一章的時候。

    我好希望見見桂木家的人,可是他們把我當成了和苑田一樣的惡棍,讓我吃了閉門羹。

    迫不得已,只好決定暫不發表最後一章,以俟來日。

    這一番「腰斬」,就某種意義而言,對我倒是方便的,由於時間上的關係,我還未到過兩處殉情現場,即京都和千代浦去看看。除了這以外,我還覺得好像苑田一生事跡里,我還有遺漏的地方,我寧願靠這雙腿親自去跑跑,調查一番。

    苑田與乃師秋峰的關係即是其中之一。

    在雜誌上開始連載以前,我曾到五反田地方的秋峰住家去過一次,秋峰嚴詞斥責苑田的話,好久好久還清晰地留在耳朵里。

    「關於那個傢伙的事,我一句也不想談,也請以後別再讓我聽到那個惡棍的名字。他殉情的事,我連一丁點也不同情。」

    秋峰只說了這些,就讓那活似猛禽的尖細下巴顫抖著,再也不肯開口了。

    苑田是因為未能滿足這位師父僅講究技巧的世界才離開師門的,可是看來秋峰的震怒,好像不僅如此而已。是否另有隱情呢?調查結果,明白了苑田離開師門和秋峰休妻,時間上竟然吻合。據說這位琴江,與秋峰的年齡相差二十歲,離異後不久就投靠娘家親戚的一所廟,出家了。

    在異性關係方面,苑田傳聞極多,與秋峰的年輕妻子之間說不定也有了什麼瓜葛,因而觸了師父的逆鱗也不無可能。我這麼想著,許久以來就希望能見琴江一面,卻一直未得機會。《殘燈》停載的五月初,我前往鎌倉的一座小廟月照寺,造訪琴江。

    「苑田先生的事,我實在無可奉告·…」

    琴江說著靜靜地垂下頭。

    陽光澄清得綠葉都似乎變成透明的季節,她披著一身染上了綠意的僧衣。在這當兒,我覺得她的臉陡地發白了。

    「秋峰先生把苑田說得不太好聽。」

    「那只是他嫉妒苑田先生的才華罷了。因為苑田的確是位天才。」斷絕了世俗塵垢,渾身上下都白的當中,那黑大的眸子格外惹人注目。只因有了這雙黑眸子,因而這位年輕的尼姑身上,似乎還遺留著若干女人的成分。

    我未能問出什麼就告辭出來。我還是覺得苑田與琴江之間曾經有過不可為世間所知的關係。琴江雖然是那種洗盡鉛華、遠離世俗的打扮,但卻分明是美人胚子。苑田會對這樣的美袖手旁觀,恐怕是不可想像的。

    不久,當我正想到千代浦去的時候,雜誌社裡的人員赤松來訪。

    「連載中斷,真是遺憾之至。最近我們發現了這個東西,特地帶來了。」

    是一本老舊的筆記簿。據說是大正初年的東西,是苑田還在秋峰門下的時候。

    筆記本封底內頁,有墨筆塗鴉般的粗糙的男子面孔畫像,題款是自畫像,該是苑田本身信筆畫上去的吧。也許是由於年深日久的關係也說不定,但苑田未免把自己畫得太暗淡陰慘了。

    「老師,苑田是不是很喜歡梵·高?」

    「梵·高?是那個荷蘭的畫家嗎?」

    「是的,老師,你看這畫像里不是少了一隻耳朵嗎?好像是學著梵·高的樣子,畫了個沒有耳朵的自畫像」

    「倒不無可能。」

    我的眼光移到自畫像旁邊的文字上。模糊了,卻還可以看出如下幾個字:

    我是柏木

    是隨便塗上去的吧,字跡潦草,卻含著一抹自嘲味。柏木是苑田以前愛讀的《源氏物語》裡的人物。我一時猜不出含義,興趣轉到裡頭也像是塗鴉的近三十首和歌上面去,都是我不曾見過的作品。入秋峰門下不久的時候寫的吧,稚拙的詩風,令人想像不出吟詠花鳥風月名重一時的苑田,早年竟也有這種東西。其中一首特別吸引我。

    世路多歧一來一去

    去了又來來了又去

    流水終究無法反擾

    水返腳

    我覺得搶眼的是「水返腳」這個詞。

    水返腳——

    赤松走後,我找出兩年前有關苑田之死的剪報,報道上也有「水返腳」這個詞。

    我在《殘燈》裡雖然沒有提到,不過苑田和依田朱子殉情的地點,是千代浦地方人稱「水返腳」的河流。

    水鄉的周邊是平地,一般情形,河流在此會是湖面,水不再流動,只有下雨時才會流動。加上支流與較寬廣的本流複雜地糾纏在一起,因而水流會形成奇異的環流,例如船從某一個地點駛出任其漂流,最後還會回到原地。

    苑田和朱子劃出小舟的,正好是「水返腳」的起點,在暗夜裡漂流幾個小時後,回到原來的地方,於是被那個農人發現了。

    人們以為那是偶然的巧合。復甦》裡有一句話:「初來之鄉」,因而苑田被認定對這種河流一無所知,偶然地泛舟其上,結果撿回了一條命。

    然而,根據赤松所帶來的筆記本,早在十年以前,苑田好像就知道有這條河流了。

    「水返腳」這個名稱,也可以看作是苑田的創造,我總覺得苑田在很年輕時,不僅知道這河流的存在,連它特殊的構造也都知之甚稔。年輕時,他醉心於芭蕉和西序1,有一段期間到處流浪。是不是那個時候來過水鄉呢?那麼苑田的泛舟環流,不是巧合,而是有意的安排?

    在這樣的想法下,重看剪報,於是以前忽視的一個事實有了某種含意。那是有關依田朱子的死。

    朱子的直接死因,不是由於和苑田一起吃下的毒藥,而是因為割腕。報上說的是:朱子吃下藥未死,恢復了意識,誤以為一旁昏睡的苑田已死,於是拼命地割斷了手腕——這無非都是想像。——只因苑田被發現時,正處於昏迷狀態,因而朱子便被認為是自己割了腕。

    但是,如果這是苑田有意的安排,那麼朱子之死,是不是也可能是苑田的安排呢?

    我這麼想,並沒有任何明確的根據。這只是十年前的「水返腳」一詞所觸發的聯想——而且這也是我第一次對苑田的死感到疑惑。

    苑田和朱子殉情的同一個晚上2..桂木文緒也在東京自殺了,結果是只有苑田一個人未死,三天後才又自殺身亡——這所謂的菖蒲殉情案的幕後,原來還隱藏著復甦》五十六首里未曾出現的另一個故事與事件。我想,我是非到千代浦跑一趟不可了。


    》四

    我前往千代浦,是在五月底。如果以苑田殉情的菖蒲花季節而定,時候還早了些。不過下了火車的時候,天空開始飄起了小雨,就像《復甦》裡所描寫的,這偏遠的小鎮街路呈現著灰色的濕濡景象。

    據說幕府時代,這裡也曾是繁榮過的旅店街,站前並排著旅店的陽台欄杆。然而現在房子都很老舊了,以致屋頂稜線都在寬闊的藍天裡軟綿綿地趴著。乍看,這街景似曾相識,其實不過是和讀了《復甦》後憑空想像出來的景象有那麼一點相似的緣故吧。在《復甦》裡,這個鄉間小鎮仿佛並不是實在的街景,在水煙迷濛中,渾然忘了時光之流,幻影般冒出來的,充滿著無常與陰暗。果然正是如此。站前的一座馬棚里,一匹老馬無聲地嚼著稻草,那馬腹上浮現的斑紋,還有稻草的濕潤味道,竟也好像是似曾相識。

    苑田和朱子投宿的旅店「中州屋」,位於稍稍偏離鬧街的地方。乍看好像是面臨大街的旅館後門,小小的入門有格子門扇。選了這一家偏離鬧街的旅店,似乎也表露著兩人有意規避人眼的心態。

    他們住宿的房間,改成了棉被間,後面有一條小河,燈泡燒掉了,也沒有換新的。暗暗的,有嗆人的棉被與濕榻榻米的臭味,令人覺得兩年前的屍臭還漾在那裡。這裡比別的客房窄多了,難怪被改成棉被間。

    夢裡翻轉一下身子

    就被堵在那斑駁的

    將我的呼氣吸住的

    腐朽的牆

    我想起了《復甦》裡的這麼一首。不錯,兩個大人躺下來,就已經有人滿為患的樣子了。

    「苑田投宿那天,別的房間都客滿了嗎?」「不,那晚只有一個年輕學生來住。」

    四十開外,一臉赭紅的旅店主人,不住地拉扯著衣襟說。好像那是習慣性的動作,衣襟都破損了。

    「兩個人住,好像是太窄了一點。」

    「是的,可是那位苑田先生說這個房間比較好那兩位來到的時候,天快亮了。起初,我們給了現在您住的房間,睡了一覺後,他說要換一個,才改住這個四疊半的。平常,我們都很少讓客人住這裡。記得苑田先生曾經說,這個房間可以看到火車站,所以他喜歡。」

    「火車站嗎?」

    「是的。我們這裡能看見火車站的,確實只有這個房間。」

    打開窗一看,車站竟意外地近,燈已熄,車站悄悄地坐落在雨霧中。

    「為什麼揀看得見車站的呢?」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覺得,男客人好像在惦掛著下車的人。現在太暗了,白天裡,整個月台都可以看見。如果是下行的車,那麼下車的人,每一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下車的嗎?你是說,苑田記掛看有什麼人會來這裡嗎?」

    「是的。還是從東京來的下行列車,好像是在等著什麼人的樣子。」

    這位老闆好像人挺老實的,看到我滿臉狐疑,便也蹙起了眉頭這麼回答。

    回去自己的房間,我從老闆口裡問出了詳情。

    睡了一覺,換過房間之後,約莫過了兩小時,苑田換上西裝外出。是借了一把旅店的雨傘,一個人出去。正是傍晚下行列車到站的時分,問他是不是有人從東京來,他說不是。不過從樣子可以察覺出來,火車誤點使他頗為著急。前一天,苑田他們搭的火車駛出東京不久就因為河流決潰,被阻了幾個小時之久。

    「這樣的雨,也許水量再增加,交通又要中斷了。」

    他這麼憂慮地說著。

    還是到車站去接人去的吧。不久,下行火車開走了,他也回來了。帶了傘,可是沒有打開,淋得像只落湯雞。那模樣好像很失望,還在淌著水的雨傘也被帶到樓上去了。

    第二天,大約同一個時刻,苑田又出去一趟。這一天,他一早起就在擔心火車誤點的情形,出去後大約半小時,便又沉著臉回來,接著匆匆忙忙地退了房間,兩人一起走了。

    「我和我老婆都覺得,一定是有個重要的客人要從東京來。」

    「為什麼呢?」

    「因為男的一直在喊肚子痛,整天關在房裡睡,可是時間一到,還是起來,換上整齊的西裝外出。」

    「鬧肚子嗎?」

    「是的。剛到那一天,換了房間沒多久,女的就出來,問我附近有沒有藥店,還要我去買藥。她說因為男人肚子痛。她還說,在車上就痛起來了。不得已,在半路上下車找醫生看。打了一針後就不再痛了,便又搭上車,可是到這裡不久,又痛起來了。」

    老闆表示要請醫生過來看看,女的卻說是老毛病,而且沒有昨天那麼厲害,只要買到藥便沒事。她說的藥名還是很艱深的。

    苑田有胃痛的老毛病,我也早就知道。人都決定死了,還忍不了肚子痛,要人替他去買藥,這種心態未免人味兒太濃重了些。不過我關心的,倒是他來到這異鄉旅店,還好像一心盼望著東京的來客。因為我對這一點卻也另外有所感。

    《復甦》裡,有如下一首:下得車來笑談不斷

    行商旅人朗朗而過

    汽笛聲自顧地長鳴

    浙漸遠去

    依照收錄順序來看,該是抵此旅店次日中午時分的心情。從火車上有行商下來了,多麼快樂似的走過。火車開動了,留下汽笛聲自長鳴而去,顯現出這一整天裡幾乎無所事事的空寂感。照老闆的說法,也可以解作苑田是在留意著火車與旅客。汽笛自顧長鳴,使人窺見等候著的人未曾來到的失望。

    還有一首是退了房間後的和歌:遠去了遠去了汽笛

    聲已遠回顧復回顧

    踩著寂寞長影踏向

    死亡之旅

    在這一首里,仍然可以看出苑田對汽笛聲的依戀。從旅店出來一看,是又有車到站了嗎?可是苦候中的人依舊沒有出現。只好死心了,這才和朱子相偕,步上「死亡之旅」。但是,還是忍不住地回頭復回頭——大概是這樣的心境吧。

    苑田在旅店裡和朱子兩人等待著即將從東京趕來的人——不,也許朱子什麼也不知道。畢竟此行是為了殉情,是不願意讓別人知道的。在這樣的死亡旅途,究竟等的會是什麼人呢?

    錯不了,苑田與朱子的殉情事件,在《復甦》五十六首所表現出來的以外,必定還隱藏著什麼。

    「依你看,苑田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

    「這我就不清楚了。剛剛也說過,男的外出了兩次,其他的時間都因為肚子痛,躲在房間裡,我幾乎沒有和他交談。女的,我相信是第一次。她從浴室出來,和我在走廊上碰到,她說:『好靜的地方,以前就該多來幾次的。』所以這點應該錯不了。看上去是那麼高興的樣子,一點也不像要自殺的人。」

    「女的有沒有在等人的樣子?」「我只覺得男的有這個意思。」「結果是始終沒有來?」

    「是。自殺失敗後回到我們這裡,好像還是在等著·····」

    老闆這話是無心的,可是我聽來卻忽覺另有所感。

    「你是說,苑田在殉情事件之後,還在等著那個人嗎?」

    「是的。」老闆為我說明了如下情形:苑田被送回來,恢復意識後,表示昨晚的房間比較好,又搬過去了。警方擔心他再尋短見,要老闆特別留心,因而老闆和女用人連番去瞧。頭一天沉沉地睡了一整天,次日好多了,叫女用人去買了一本筆記簿,寫了不少字。後來才知道,他是當作遺書來寫下《復甦》五十六首的,女用人進了房間,他也不理不睬,口裡不住地念念有詞。

    只有一次,老闆去看的時候,他從窗口定定地望著車站那邊。知道老闆進來,這才慌忙離開窗口。在這一瞬間,他分明慌亂了,好像不希望有人知道他在窺望著車站那邊的動靜。剛好,那時候也正有火車到站。

    第三天傍晚時分,他把寫好的《復甦》整本詩稿交給老闆,請求代寄東京。這時候,苑田憔悴至極,一臉的灰白,近乎死人之相。他是廢寢忘食了兩天整,歌唱了最後之歌的。就在這一天晚上,他用花器的碎片割斷了喉嚨。兩枝菖蒲花掉落在房間一角,其中一枝白色的濺上了血花。苑田的手伸向它,仿佛向它跪拜謝罪似的斷了氣。

    ——殉情失敗後到自殺身死的三天,他是為什麼,又為誰,在等待的呢?

    與朱子殉情,還有三天後的自戕,說不定都與苑田所等待的人有關。還有,《復甦》的本身——苑田作為一個歌人,燃燒了最後的火,傾注了一切熱情寫下的遺作,是不是也和那個人有關呢?

    「真有趣··」

    當我自在沉思的時候,老闆自語似的說:

    「事情已經過了兩年,可是想起那位苑田先生,對他的死,雖然不覺得多麼值得同情,可是他是以抱病之身,痛著肚子去自殺的,這一點倒令人覺得可憐了。」

    「這麼說,他離開旅店的時候,肚子痛還沒有好嗎?」

    「不,是吃下了藥才走的。後來我在房間裡的茶具上看到一些白

    色的藥粉。」

    老闆這麼說。

    第二天雨止,我尋訪管區警署,

    也見了發現苑田與朱子的小舟的

    農夫,但是沒有能問出報上所報

    道以外的任何事。

    回旅店前,也到兩人乘上小舟

    的「水返腳」起點。雨停歇了,

    空氣澄清得很像初夏,陽光極

    美,不過渡船頭舊跡的棧橋一

    帶,卻奇異地給人陰暗的感覺。

    也許是被高高的蘆葦遮住的關係

    吧,那裡的水也呈著微濁的色

    彩。每有風吹過,蘆葦的細長

    影子就切過了光,看去好像那裡

    正在下雨。《復甦》裡也描寫過了,把眼光盯在那舊跡的棧橋,瞧瞧四下風景,這麼一來,那麼璀璨的水光,還有土堤上的翠綠,天空上的碧藍,忽然變了色,成為水墨般的陰暗一片。我不由不對苑田作為一名歌人的寫實才華重新感到驚嘆。

    日暮時分,我回到旅店。走在土堤上的路,雖然同是夕暮,卻沒有《復甦》裡的那種夕照,只有白白的路,正如苑田所歌詠的樣子。暮色越濃,路便也越是白白地浮上來。兩年前,此路反映出夕照,只是一股勁地白著,兩人走在那上面,心中所思所想,又是怎樣的呢?比起朱子,我更想知道苑田的心情。他既已對人生絕望,那麼走著,也不會太矜持吧。甚至可能也死了在死亡里覓取救贖的心了呢。把這樣的苑田導向與朱子一起赴死的,究竟是什麼呢?末了,在中州屋旅店看得見大車站的一室里,讓他握起了花器碎片的,又是什麼呢······

    回到旅店,我又重讀從東京帶來的《復甦》第二十首,我看到了這樣的一首:

    畫軸掀翻斑斑駁駁

    牆上何人留下塗鴉

    女人名字女人名字

    魂牽夢縈

    牆上掛著的畫幅,被風一吹就飄過來了,牆上塗鴉的字浮現,是女人的名字。不知誰寫的,也不知是哪裡的女人,但卻使人覺得令人懷念——是這樣的意思吧。

    我進了苑田住過的房間,果然有一幅山水畫軸掛著。因為不是值錢的東西,才會給留下來的吧。我把它取下,泛黃的軸上,掛軸的痕跡清楚地留在那裡,好像是貼上了白紙一般。在牆的一角,確實有著淡淡的字跡。

    ——文子!

    苑田看到時,想必也早已退色了吧,幾乎無法認出來,在燈光照耀下,總算像個女人的名字。文子——我立即聯想到桂木文緒。

    我猜,兩年前苑田看到這塗鴉時,一定也想起了她。

    如果是,那麼「魂牽夢縈」不光是指對這不知其人的女性名字感到懷念,想來必定還指對桂木文緒的思慕之情吧。

    》五

    同到東京,妻告訴我意外的消息。

    在我外出時,桂木文緒的姐姐綾乃來訪,表示有話要告訴我。

    「她說要到京都去,半個月後回來了再來看你。」

    我想到文緒的姐姐大概是來告訴我某個重要事實的。我已經表明過,《殘燈》中止連載,她大概不會是再來抗議的吧。

    我下定決心,帶妻到京都去。如果運氣好,說不定能見到文緒的姐姐。我急著要見桂木乃,問明她來找我的原因,另一方面也希望到《情歌》的出事地點桂川的旅店去親眼看個究竟。

    從千代浦回來的時候,我在火車上想到:苑田是裝著殉情的樣子,把依田朱子給殺了也不是不可能。我一直記掛著中州屋旅店老闆告訴我的那個事實:兩人退了房間離開後,房間裡留下了些白色藥粉。是不是在離開前,苑田偷偷地拿肚子痛的藥換下了毒藥呢?然後在小舟上,裝著一起吃毒藥的樣子,吃下了腹痛藥;其次,看準朱子昏迷,把她的手腕給割斷,最後確定小舟正在回返「水返腳」起點,於是吃下了毒藥——不曉得為了什麼緣故,一團疑雲一直在我的胸臆里揮之不去。菖蒲殉情案的確有深不可測的謎團,這不可能與苑田生命中的女性桂木文緒無關。

    明治維新是時代的風暴,給古都劃下了一段新的歷史界線。它保持著明治末年我造訪時的面目,以睡眠似的寂靜迎接了我。以維新為歷史的末章,用它的土牆、屋瓦、格子窗門,以及深藏著的過往榮華作為盾牌,開始了漫漫長眠。而這一切,在我看來恍似一場夢幻。在東京,大地震的創傷未復,卻又鬧起了金融恐慌。時代雖然這樣的動盪,古都卻依然故我,保持著一向的靜穆。

    尤其嵐山近邊一帶,連樹葉的輕搖,流水的淺吟,都是靜謐的。初夏的艷陽,給綠葉平添了幾許蒼翠。這種顏色,仿佛太濃太重了,葉子不堪負荷,讓它一滴滴地往桂川的流水淌落。而這淌下的翠綠,在細波上碎了、散了,靜靜地流下去。

    我想起了苑田與桂木文緒兩人的死亡之旅,正當櫻花盛開之際,在《情歌》裡,也把那種落英滿地的模樣描寫得美麗極了。

    京都是個好大的都市,文緒的姐姐究竟住宿何處,一時茫無頭緒。既然無從找起,我便決定死了此心,去看看在桂川上,畫舫一般地伸出窗的「芳乃屋」旅莊。這裡正是苑田與文緒演出了殉情未遂事件的旅館。由於苑田在那以前就在這家旅館投宿過兩三次,因而那位打從明治中葉起就一手經營守護著它的女老闆對苑田其人也相當熟悉。

    兩人住宿的房間還保持原樣。十疊大的房間裡,榻榻米的席紋恰似銀沙的庭院,整齊而美麗地流瀉著,比想像中簡樸得多了。

    「許多客人都說這個房間不夠好,可是有什麼辦法呢?苑田先生來了以後,我們請他住進以前常住的面河的房間,可是他說這個更好,便換過來了。」

    「苑田······他又換了房間嗎?」

    我嚇了一跳,把所有的紙門通通推開。不過這次,倒未能看到火車站或巴士招呼站,只在巷口看到糖果店和像是郵局的屋子。「苑田是不是在等人?」

    我的問話好像使女老闆不解,訝異地答道:

    「沒有。不過,在等信。」

    「等信嗎?」

    「是,那邊不是有郵局嗎?他一直在留心那邊,所以我就問了。他說,東京也許會有信來,如果寄到,馬上告訴他。還一再地問我這裡郵差幾點到。」

    「那個就是郵局嗎?」

    「是。」郵局的木板牆有點朽壞了,我定定地看著。

    織織尺素送往何處

    綠衣使者踽踽而行

    沉沉郵袋還有那更重的

    孤寂長影

    剛好有個老郵差從郵局大門出來了,使我想起了《情歌》裡的這麼一首。一直以為此詩是偶爾從房間的窗口望見郵差,便以此寄託心象的作品。這一刻,聽過女老闆的話,便感覺出苑田看郵差時的另一雙眼睛了。

    原來,大正十四年的一個春日裡,苑田從同一個窗口望出去的視線是凝注在「沉沉郵袋」上的。那袋裡,是否也有我的信呢——結果,想必那位郵差是過門而不入吧。一句「孤寂長影」豈非充滿失望與無奈嗎?正與《復甦》裡的句子:「汽笛聲自顧長鳴,漸漸遠去」的意境,如出一轍。

    「那麼信呢?沒到是不是?」

    「是。傍晚時分吧,郵差過去了,所以我說今天不會有信來了,苑田先生就好失望的樣子。於是他自己寫了一封信,要我幫他投遞。」

    「收信人呢?」「不知道,苑田先生本來要交信給我了,卻又改變主意,說不必啦,就把信收回了。不過我相信是寄往東京的。他問過我,現在寄出,什麼時候可到東京。」

    「以後那封信怎樣了?」

    「好像燒了。女用人在地板上看到燒剩的灰和紙片。我想,八成是給東京的什麼人寫了遺書,後來又改變主意了。」

    《情歌》裡就有一首好像是寫這時的心情的:

    流水過來了又衝過去

    一任此身雜然飄蕩

    寫下尺素魚雁難托

    一炬成灰

    信是寫了,可是回信渺茫不可期,還是燒掉吧——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我手搭在紙門上,茫然若失地立在那裡。

    三年前,有一個男子一樣地站在此處,望著隔一條巷子的郵局。他之所以選這個房間作為殉情地點,或許是由於他上次來時知道了郵局就在近處之故。他等呀等,等候來自東京的某人的信,一如他在水鄉,一直巴望著某人從東京來到。離開東京時,他想必告訴了那個人他在京都住宿的旅店吧。我在的這個窗邊,他苦候某人會有聯絡,但直到與文緒殉情,信終究未到。他也想到主動去問,到頭來還是放棄了,這才決定殉情。

    錯不了。

    與文緒的殉情,還有在千代浦的與朱子之死,這兩樁殉情案,都有某一個在東京的人事前知道他的行動。

    從京都回來後過了十天,桂木綾乃來訪。我說我也去京都盤桓了兩三天,她很遺憾地說:「如果知道您住的地方,我會過去拜望您的。」真是個大家閨秀。她比妹妹年長五歲,看來比妹妹更端麗。文緒是適合短髮、洋裝打扮的西洋風貌,綾乃則是處處顯得小巧玲瓏的日本式美女。綾乃首先為雙親在我初訪時的不禮貌表示歉意後,說出了意想不到的話。

    「可是,家父家母也只是為了體面,才害怕您的小說連載下去的。最擔心那篇大作完成,留存下來的,其實是我」

    這是什麼意思呢?

    「如果苑田先生就像您在小說里所說,把文緒當作生命里的女子,真正愛著,那我也不會有理由反對了。但是,苑田先生並不愛文緒,文緒只是個替身罷了。文緒知道這一點,並為之而痛苦,而尋短見。說是父母拆散了她和苑田,那完全是謊言。我就是覺得,文緒的死,以謊言留存下來,那她未免太可憐了,所以」

    綾乃說到這裡,從懷裡掏出一封信。

    「這是文緒的遺書,偷偷地放在我的書桌,要我交給苑田先生的。到頭來,沒有能夠交給苑田先生。我也沒有給家父家母看過。」

    那是有著淡紅色櫻花紋適合少女的便箋,我著了魔般地看下去。——夢,和老師的事全是一場夢。桂川的水聲也是夢。我是幻影,是那個人的替身,那時老師的手指是在幻影的唇上點上了口紅。老師想用文緒的唇,來完成對那個人未完成的愛。然而,還是失敗了,因此太悲傷了,才想一死了之。說實在話,我是希望能夠什麼也不知,和老師手攜著手,隨桂川的泡沫而去的。

    可是,也請您不要憐憫被背叛了,獨自赴死的文緒。真正可憐可憫的,是老師您,是沒有能完成和她的愛,把幻影吞噬下去的老師您。是為了忘她而死,卻依然忘不了的老師您,文緒再也不忍看著您受苦下去了,所以還是一個人走吧——

    楚楚可憐的筆觸,如果說這封信是一個女子用最後的血來寫的遺書,那就未免太殘忍了。我一連讀了好多次,這才交還給綾乃。

    「看了這,想必您會了解我為什麼不希望大作會留下來了。」

    我點了點頭,我覺得意外的,不全是苑田不愛文緒,更重要的是文緒的自戕是她一個人的意志來決定的,而與同一天發生的菖蒲殉情案毫無關係。照遺書字面來看,文緒的自殺與菖蒲殉情案,在日期上一致,只是巧合,而不是兩人約好,在不同的地點,完成在桂川未能完成的宿願。「是的,這一點,我只能認為是文緒的心有靈犀,因為文緒這邊是真正賭著生命來愛苑田先生的。」

    綾乃說著,兩眼清淚盈盈,使我再也說不出話了。原來,《情歌》裡所詠唱出來的美麗心魂的燃燒,不是為了文緒,而是獻給他在文緒裡頭尋覓的另一個女人的幻影。

    綾乃離去後,我忽然想到菖蒲殉情案的依田朱子,也許也知道真相吧。

    ——把一握握黑楚剪斷,求肖似那幻影中人······那幻影的女人、苑田生命中的女子,依田朱子是不是也知道那不是世間人們所認為的桂木文緒,而文緒也不過是她的替身而已?

    如果是,那朱子又為什麼要在小舟里剪掉頭髮,讓自己去像那女子呢?

    這時,好不容易我才想起了苑田年輕時在筆記本上寫的一句話:「我是柏木。」對,柏木就是《源氏物語》裡從「若菜之卷」開始展開的一個單戀故事的人物。柏木戀慕源氏的幼妻女三宮,形成了逆倫關係。女三宮深深懊侮,從此疏遠了柏木,嚴拒了柏木,最後出家了。柏木難忘此情,一病不起,聽到她出家為尼之後,喪失了生之意志而死,形同自殺。

    苑田的身上,是不是也有相似的狀況呢?

    我想起了讓翠葉的顏色濡濕了僧衣,蒼白著臉的一個女人,那雙秘藏著無法斷絕塵世悲愁的黑眸

    年輕的妻子悔恨與丈夫門生之間的不正常關係,去投靠娘家親戚的廟,遁入佛門。男人忘不了女人,一次又一次地造訪佛寺,央求她還俗,再續前緣。然而,一處深閉的佛門,不再為男人開啟了。

    苑田的和歌作品之所以在別離師門後顯現出陰鬱,與其說是由於與阿峰的不幸婚姻生活,毋寧更是來自對一個女人的得不到報償的戀慕吧。一長串的歲月——七年。那七年間,苑田為思慕而受盡煎熬,女人則以僧衣為盾,拒絕到底。

    苑田的生命里所出現的女人們——妻子阿峰、形形色色的獵艷對手、文緒、朱子——在她們每一個人身上,他都追尋著同一個女人。

    想來,文緒和朱子都知道那女人是誰吧。朱子剪髮,非為仿文緒的短髮,而是想使自己像一個尼僧。

    設想到此,不由覺得,兩次的殉情事件,隱藏著完全不同的意圖。

    苑田在桂川等待聯絡的對方,還有在千代浦苦候到來的對方,是不是村上秋峰的前妻,如今已削髮棄絕塵世的琴江呢?

    「如果你不肯回到我的世界來,我就要死。」

    苑田在桂木文緒那女童般的容貌上,看出了琴江的幻影,卻又無法在文緒身上燃燒起來。這時候的苑田,已經到了感情上的界限。也因此,為了忘記琴江,寧可在死里尋求解脫。但是,他在首次赴京都的死之旅以前,造訪鎌倉的佛寺,向琴江說出來的這句話里,都另有意圖。他希望她那頑強的背能夠為他轉過去。苑田拿自己的性命做賭注,以最後的賭來要挾琴江的良心。不,只是自己一個人的性命還不夠撼動琴江的心。

    「我會帶別的女人一塊去,在那個女人身上尋覓你的影子,就當作和你一起殉情自殺好了。」

    這個手法,幾乎等於把短刀架在女人身上強暴,只是苑田把短刀架在自己和別的女人身上罷了。為了她,不僅是苑田一個人,還有另一個陌生的無辜女人也一併死亡,琴江就是再頑固,也會屈服的吧。由於和苑田惹出了不顧常倫的愛,因而穿上了僧衣,到頭來卻又要犯使兩條性命犧牲的更嚴重的罪——苑田就是賭著自己的生命,祈求琴江會因這可怖的罪孽而脫下僧衣,回到自己的懷抱。

    「如果你對我還有那麼一丁點的愛,就請你跟我聯絡吧,我會回心轉意的。」

    苑田留下了這番話,帶著文緒,前往京都。真箇是度日如年地等待琴江的信息,而琴江對這種賭命的要挾,還是始終默而不語。其實他並不想和文緒一塊死,只要形式上付諸實施即是。殉情未遂,會使報紙熱鬧起來,喧騰於世,琴江必也會有所聞。然後,為了不肯聯絡的琴江,寫下了i情歌》百首,交代出殉情未遂的所有經過。換一種說法,《情歌》其實是對一個尼姑的、狂亂的柏木的情書。苑田透過文緒,歌詠了對琴江的一切思慕。甚至也安排了一首郵差的話,打算靠它來告訴琴江他是如何苦等她的來信。不管他的情書如何熱烈,琴江給他的答覆都是一首無言的歌。

    他也根本無意殺朱子。

    「這次,我是真正要死了。」

    在千代浦的旅店窗邊,他等呀等地,等待琴江脫下僧袍到火車站月台上。然而,這次仍然是空等,於是苑田又來了一次形式上的殉情。在「水返腳」泛舟,甦醒過來以後寫下了《復甦》五十六首。在《復甦》裡,苑田也用汽笛聲和車站的兩首,向琴江表明了等到最後一刻的心跡。

    可是,《復甦》卻成了苑田對琴江的遺書,這次殉情事件,苑田原本不想讓朱子死,她卻死了。用腹痛藥來摻淡了毒藥,讓朱子吃下,她當然死不了,不幸的是她卻以為身邊的苑田已經死亡,故而割斷了手腕。

    為使琴江感到罪惡感而設計出來的殉情事件,到頭來使他自己感到深重的罪惡感。如果苑田知道同一天晚上那麼湊巧地文緒也在東京自殺,這罪惡感必來得更強烈。因為他是為了一個女人而殺死了兩個女人。在洶湧而來的罪惡感里,苑田依然不能死心,再等了三天。琴江也必聽到朱子死亡的消息吧。為了不再有人犧牲,她這次無論如何會走出佛寺,前來相會吧。

    可是這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琴江終未出現,於是在《復甦》脫稿之際,苑田領悟到一切都完了。

    當苑田歌唱出最後一首的時候,他只剩下空虛。犧牲了兩個女人的性命,甚至也賭上了自己的性命,那個女人依然不肯一顧。永遠不肯迴轉的背脊——就是為這頑強的背脊,苑田孤軍奮戰了八年,多麼空虛的八年啊。

    明天就會再枯萎的仍在這一瞬即逝的

    朝陽里欣欣綻放的

    復甦的花

    在只為枯萎而復甦的花朵里,苑田看到了人類生命的空虛。

    苑田把這一首和另外兩首里的汽笛聲,當作對一個女子的最後呼叫。靠一片花器碎片,切斷了八年的情絲與三十四年的年輕生命。

    》六

    半月後的六月末,在苑田的忌日,我再次前往千代浦的中州屋旅店是想為他祭掃一番的,卻總覺得苑田與朱子的生命依然存留在水鄉的菖蒲花裡頭。

    被引進同一個房間,一看又有一枝菖蒲花插在那裡。第一朵花蕾枯萎了,我向老闆說明苑田就是靠這種花恢復了作為一個歌人的生命,老闆似乎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好像頗為感動,卻又說:

    「聽您這麼一說,倒想起了一件有關花的奇異的事。」因為老闆說得若無其事,因而我也差一點就沒去留心了。

    「那個房間裡的菖蒲花,我記得是紫色的那一枝,明明只有兩個花蕾的,可是女用人卻說開了三次,所以她很是驚奇。」

    「這是說·····」

    「那兩位來到時,剛好第二朵快謝了,所以女用人準備換掉。男子知道了這個意思,便和女用人說不必換。後來,男人恢復了意識的時候,女用人發現花還開著,所以覺得很奇怪。不,那個女用人笨頭笨腦的,也許是她記錯了。」老闆只提了這些,可是我上床以後,一直記掛著這番話。我睡不著覺,便起來,定定地看著那裡的菖蒲花思考起來。

    我忽然有所領悟,是在東方微白的時候。雨停了,紙門開始泛白,房間一角的菖蒲花影子般地浮現。

    明天就會再枯萎的

    仍在這一瞬即逝的

    朝陽里欣欣綻放的

    菖蒲之花

    隱沒於背後的真正意義:為什麼花會復甦過來呢?又為什麼苑田非復甦過來不可呢?我終於好不容易地才明白了真相。

    苑田投宿的房間裡的菖蒲花,只有兩個花蕾卻開了三次,如果女用人的記憶沒錯,這謎底只有一個。

    苑田把那枝第二朵花蕾枯萎的,換了另一枝第二朵就要開的。

    為什麼呢?答案也很容易地就可以得出。

    因為苑田希望自己復甦過來時,使那朵花也恢復生命。

    那之後過了三十年,我最近聽到人家說,有一位偵探小說作家打算在自己的偵探小說里運用苑田的和歌。據說我國有一篇叫《童謠殺人案》的偵探小說,一樁兇殺案,正像童謠里所描述的樣子進行,而我們這位作家則是依照菖蒲殉情案里的一首和歌設計事件。聽了這消息,我倒認為這位作家在做徒勞無功的事。

    如果童謠兇殺案,那麼早在三十年前,苑田本人已經幹過了,菖蒲殉情案的和歌本身,就已經是童謠殺人案。

    這裡,是一位天才歌人,他在大正十五年,以三十四歲的壯年自戕身死以前,創作了近五千首的和歌。這三十四歲的生涯,亦即是他作為一名歌人的生涯。他不是以一個人,也不是以一個男子,而是以一個歌人,活過了三十四年歲月。

    年輕時,他的和歌以才氣勝,沉湎技巧而缺乏心靈,備受詬責。然而,因其才氣勝而引以為苦的,以他自己為最。其師秋峰,也因趨於技巧而瀕臨落於時流之後。當時的歌壇,種種歌人輩出,各憑實際體驗、人生、生活,以赤裸筆觸歌詠出來,新的和歌時代已告揭幕。

    這些人的作品之中,他所欠缺的心靈,以及人生、生活猶如生命的火焰熊熊燃燒著。每一首和歌都有奔騰迸溢的血液的喊叫,而在這喊叫背後,則有著與作品一樣熾烈灼熱的人生。波濤動盪的人生、血的慟哭、多感的個性、生活的哀傷等,都是他所缺的,他明知他那僅憑技巧取勝的作品將被那些人狂燃的烈焰吞噬而消失。

    他渴望在自己的作品裡頭也有人的生命與靈魂。然而,不幸地他是個燃燒不起熱情的人。

    後來,他享有了天才歌人的封號,不過沒有人了解他天才的真正意義。他在真正的意義下,只是技巧方面的天才,是他在自己的作品裡,塗上了人生陰影與漆暗靈魂的色彩。

    他光憑自己的想像,竟創造出了歌詠與兩個女人的殉情案的作品:《情歌》百首與《復甦》五土六首。

    當然,他必然為了塗改自己的個性而盡了最大的努力吧。就像要填滿自己的空白般,犯了與師母的逆倫,與妻阿峰爭執,並躍入放蕩的生活。為了使自己的人生帶上虛無的影子,他簡直是在拼命。對師母的思慕之情確實是有,然而極言之,把他驅向與師母亂倫的事件,與其說是思慕,倒毋寧說是對其本身的熱情。他就是藉此,來給自己的生命塗上了不義行為的暗淡色彩。在塗鴉里寫自己是柏木,把自己想像成一個因不義的情火而焚身的人;還把自己的畫像畫成悲劇畫家梵·高,可是他的熱情,依然保有一個冷徹的心;和歌作品也仍舊乖離人生,光憑才氣而創造了種種作品。

    就桂木文緒而言,情形亦復如是,他與文緒之間有過類乎戀愛的心情是事實,遭雙親反對也不能否認。

    於是他的才氣,便以此為基礎,寫下了《情歌》百首。他還創造了一個架空的故事,卻因雙親反對而殉情,一夜間所發生的心情變化,光憑技巧而逐一歌詠出來。寫成的和歌是完美的、互愛的。對男女內心的每一個曲折,那麼細緻地描寫出來,令人想到非親身經歷過,便無法領略那種微妙。就作品而言,那種至高無上的幸福境地是真實的,藝術性也無懈可擊,然而這藝術性卻因為缺少了一件事物——唯一的一件事物,而遭完全的否定,失去了一切價值。那就是現實上的事件。

    光憑空想來創作和歌並不算稀奇,非寫實的和歌,也可以寫成寫實的。但是,他創作的,卻是非以現實的殉情事件為基礎,這便會減低讀者的興趣。如果啄木只憑想像來歌詠赤貧生活;如果芭蕉沒有實際去旅行便產生徘句;又如果茂吉未遭逢喪母之痛而靠想像歌詠出「吾母逝矣」,則後世的評價必與現今所見者不同。如果他未有現實為本,而讓《情歌》問世,那麼儘管世人可能對他僅借技巧即寫下如此作品而為他的才氣驚嘆不已,但是可能在作品裡讀出真實的歌興嗎?他從年輕時就嘗遍了因才氣勝而引來的譏誚滋味,他千方百計希望能脫離這樣的境況。於是乎便非照自己的作品來造出事件不可了。

    騙文緒易如反掌,因為文緒愛他勝過生命,他只要裝出沒有她便活不下去的樣子便夠了。

    他把一切都照和歌里所寫執行。在桂川寫了信,又把它焚棄,是因為已寫有這麼一首和歌之故。寫下和歌時,他拿以前住過的桂川的旅社作為作品的地點。前此,偶然看到的郵差也寫進去了,這就是他之所以一直記掛著郵差送信時間的緣故。系列的和歌都寫好了,郵差萬一不照時間次序出現,怎麼可以呢?他意欲讓文緒看到的一舉一動,都使之符合作品,並扮演了和歌里所寫心情。想來,文緒是本能地看穿了苑田的虛假心情吧。她察覺到苑田的冰冷心緒,誤以為那是由於另外一個女人,於是在一年後,那麼巧合地在苑田的第二次殉情事件的同一個晚上自殺身死。

    事件發生後,不出他所料,《情歌》成了他畢生傑作,普受世人歡迎。然而,他的才氣卻未到此即告終。他以虛構的桂川殉情案為藍本,創作出了稱之為續集的菖蒲殉情事件。連殉情失敗被救活的事都寫出來了。於是他便又非照和歌里所寫,造成第二樁事件不可。

    這樣想來,菖蒲殉情案里的諸多謎團便可迎刃而解。首先是開往千代浦的火車上的腹痛。這是由於河川決堤,火車誤點,照這樣下去,火車駛抵千代浦的時間,會比和歌里所寫延遲數小時之久,這是他所擔心的。因此,他裝著肚子痛,上了火車,在別處過了一夜,然後改搭天明時分抵達千代浦的列車。因為當他下到站上時,非有黎明的梵鍾之聲把殘下重疊的雙影砍斷不可。掛軸背後的名字,該也是他自己寫上去的吧。這麼說,那個名字與文緒的相似,便不算偶然了。換了房間,也是為了《復甦》的創作,是憑好久以前來到這水鄉時投宿的房間的印象而寫的,而且朝陽還比什麼都重要的緣故。其他房間都面向屋後的河流,只有這個房間可以照到朝陽。

    「仍在一瞬即逝的朝陽里,欣欣綻放」,此花非在朝陽里綻放不可。

    還有那朵復甦的花。當他進了房間時,發現第二朵花也枯萎了,於是第二天早上外出在河邊折來了,符合他復甦過來時會開第三朵的花。老闆說他外出回來時,茫然若失,把雨傘都帶到樓上去了。這大概是把花藏在傘裡頭,以免讓朱子看到吧。朱子之死,應該是不測的,他不會想殺她才對。朱子是《復甦》與事實在瑣細的地方不符的重要證人,但小小的虛構,每個歌人都不可免,我也認為苑田還不至於壞到那個地步。

    只有一點:我想苑田在偽裝殉情之後的自戕,是開始即有的決心。完成《復甦》後,苑田領悟到作為歌人的生命已經在這五十六首里燃盡了。對於和歌,他不再有眷戀。作為一個歌人,完成了傑作《復甦》,已經可以滿意了,剩下的是為了給菖蒲殉情案更多的現實感,同時也為了使自己的名字以一個悲劇歌人的稱號流傳後代,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死作為結束。

    然而,殉情未遂後,他還需要三天生命。為了讓人們相信《復甦》確實是殉情事件後寫成的,他必須讓大家看到他一連三天,著了魔一般地苦吟苦寫。我猜,實際上他在那三天裡什麼事也沒做,只是茫然地從窗口望著車站那邊吧。老闆進來時,慌忙離開窗邊,是因為不願意讓人家知道他三天間無所事事。那麼這三天,是在偶然里決定的日數嗎?不,我想,老闆已經告訴過我,菖蒲花的生命只有三天,那麼苑田是存心仿照花的生命,使自己的死更富有戲劇性的吧!

    我這從一朵花所導引出來的新結論,究竟是不是真相呢?我沒法斷定。這一晚,我雇了船家,到「水返腳」去泛舟。在黑暗與燈籠火光包圍下,揀了苑田與朱子起航的同一個時辰放棹而去。

    兩年前,在這條河流上,苑田與朱子的交情,真的是一個歌人以自己的作品作為藍本演出來的戲嗎?即使答案是對的,對只能為和歌而燃燒熱情的苑田來說,他的生命里依然擺脫不了空虛吧。那種寂寥感,就算作品是空想的,也還是下意識里織進去的。而在不同意義下,苑田晚期作品裡的陰影,我以為該是真實的。《情歌》和《復甦》,縱然是在紙上虛構出來的,它之為靠一個歌人的空虛感支撐而成的傑作,這一點應無可動搖。

    就像《復甦》裡所歌詠的夜晚,從流逝的雲絮里射來了一道月光,這時船家忽地停了槳,用燈籠來照照水面。像一條黑帶子的河面上游,有什麼東西描著無數的線條漂流下來。

    「是菖蒲呢!上頭開的,昨日的雨水把它們給拔起來了。」

    花趕上了小舟,從船舷兩側包圍似的往下游飄去。白的、紫的,交織成各種不同的花紋,使暗夜裡的河流仿佛披上了一件花衣。我覺得,眼前描著短暫的線條,從黑暗到黑暗漂流過去的花,好似就是苑田所遺留下來的幾千首和歌里的無數語詞,那正是和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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菖蒲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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